它也指对“规范”的解构。汤姆·沃尔夫、诺曼·梅勒所代表的“新新闻主义”是最好不过的例证。在传统新闻要求客观、中正、不偏不倚、重视速度的情况下,他们有意表露出自己的观点,并使行文“虚张声势”、矫揉造作。更为典型的“反动”是,诺曼·梅勒每每使自己在事件中总处于主角的位置,常常占了大量的篇幅。他被称为“文学恐怖主义者”或“文艺歹徒”,每每遭受攻击,然而,他是新闻报道的历史性革命者。他与其他的新新闻主义报道者一样,攻击了传统新闻报道的静态倾向,贡献出通过体写社会道德“气味”报告生存真况的一种新途径。他们的成功当然要顶着许多压力,来自历史惯性与人性的种种压力。
在中国新闻史上,黄远生成功地引入文学手法,利用白描手法刻画人物,烘托历史岁月;利用“以可爱青年之光阴潦倒于京曹”这种组合对抗元素为一体的悲怆性诗意表达法,交代莫可状写的历史性感怀;利用图表来补充文字叙述之不足,引动系统化运作思路……邵飘萍则在中国文化有机地改造西方近代新闻理论与技巧、通讯文体大为畅盛之时,冒险引介、力倡消息,并使之远离“丰满”之境界而入“清瘦”散文一途。赵望云的成功更是与突破、“反动”等意的创举。他“认为传统式之国画内容空泛,具有时代价值者极鲜,乃摈弃以往作画成绩,而努力于与人生社会有关之创作,慨然以变更作风为己任。当时处女作第一幅为《疲劳》,表现荒旱中农民痛苦之状,第二幅《风雨下之民众》,以战争为背景,描写民众所受内战之影响,曾展览于北平中山公园董事会,中外人士感惊为‘苍头特起’之艺术前锋”。赵望云摒弃一般成见,率先于报章之上做绘画写生,作《大公报》写生记者,将中国当时破败的民生予以生动而又赤裸裸地报告。
记者的超越,也有其借宏观视角、历史框架对事实做的透析。他绝不只是后馈式地记载现象,他更应能借新闻鼻、新闻眼超前地嗅出见出一些模糊的信息。范长江西北采访的目的是研究红军北上以后中国的动向,并探测在民族危亡关头大西北、西南的社会状况。在《塞上行》一作中他写道:“在这小册子里,我比较注意三个问题:第一是,是国内民族问题。第二是,是统一国家之途径问题。第三,社会各阶级利益之调整问题。这些是我认为中华民族解放运动中,最基本最起码要解决的项目。”恽逸群也正是仰赖此力才第一个在报章上发出“西安事变可以和平解决”的声音。法拉奇“风云人物采访”的出发点是:“我要弄明白诸如这样一些问题:历史究竟是多数人创造的还是少数人创造的?它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还是取决于个别几个人?”法拉奇的报道永远都不是后置型的,因为她相信成功的采访绝不局信息传递,而是生动的思想、对文化问题的睿智觉察。她推崇吉卜林、海明威这样的成功者,因为在他们的报道中有普通记者看不到的东西。“我不相信我对小学儿童的报道或是对马斯特罗尼的描写在文化贡献上不如卡达西的一首诗。我认为这种作品是文化的延伸,完成这样一件作品所花费的精力和做一件艺术品所花费的精力一样多,所以我把报纸看作最能激发人才智的刺激物。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报纸已经取代了文学沙龙的位置吗?”
批判性思维为第三律求。这是一切成功者必不可少的素质,也是无量英雄记者贡献于历史的一大启示。(详细解释在第四章)
勇毅精神为第四律求。人类应当永远牢记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你离得还不够近。为了这一点,罗伯特·卡帕牺牲于越南,大卫·西摩殉职于苏伊士,沃纳·比肖夫死于他的秘鲁之行,尤金·史密斯遭日本黑暗势力的殴打,法拉奇与士兵同宿同食。杰夫·史摩兹这位《纽约时报》的名记者在身患艾滋病,与脑炎、血阻塞及肺炎斗争时,仍坚持他的新闻报道。他从“同性恋”的阴影中跳了出来,公开为同性恋者争取平等权利,也勇敢地出面为艾滋病患者的委屈与不满做代言人。1992年12月,史摩兹为时报星期新闻述评版写了一篇专文,倾诉了他的心声。他说,他是透过艾滋病分光镜来看这个世界的,并深感他对艾滋病患者有一种责任,来为他们写出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与无望。根据史库兹的调查,大约有100万美国人染患此病,接近50万美国人在1994年底将病人膏肓。史摩兹的报道引动了美国社会对艾滋病的重视,一种新的社会精神在涌动中产生,并促动了人类文明的多种反思。
米歇尔·斜塔说出了另外一重意涵:“记者与其说靠天资谋事,不如说靠毅力工作。我指的是应耐心静观,即等待时机,宁可提20个问题,而不满足于得到一个答复。应多作试探,而不要急于求成;要耐心而谨慎地广泛调查,而不要急于求得某一事端或某一案件的主要当事人所提供的出乎预料的证词。”
识见广博为第五律求。史学家章学诚论人才,不但强调“德”’,更将“才、学、识”作为支撑来看待。这位睿哲的人物说道:“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李贽则说:“有二十分见识,便能成就十分才,盖有些见识,则虽有五六分材料,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见识,便能发十分胆,盖识见既大,虽只有四五分胆,亦成十分矣。是才与胆皆因识见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无其胆,则有所忧而不敢。空有其胆而无其才,则不过冥行妄作之人耳。盖才胆实由识而济,故天下唯识唯唯,有其识,则虽日五分才与胆,皆可建立而成事业。”反观历史,那些与天地同光的文章,皆有此道之秘。识见广博,其气也正,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其文思劲特而伟健、明白而洞达、激烈而恳到,否则,窄心狭胸,鼠目寸光,难免有视而不见、舍本逐末的败局。名记者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之所以压倒此前的《西北视察记》等采访,正在于范长江渊博的学识及他每每在历史的空间里来读解现实的景况。范氏的写作结构是十分明显的:现实与历史的互动。例如《酒泉走向地狱》一文,即由当下的贫困、少年的午夜哀号写到了历史上的繁华,由往昔的诗意描绘又回到了当下的匪祸、烟祸、官祸、税祸,层层推进,一波三折,在平淡的记录中涌动着漫漫生命界里的苦思与悲悯,果然耐读。新记公司《大公报》第一任总编辑张季鸾,素以深谋远虑著称,他的社评没有深奥的道理,却能在俗世物象中摸可名状的情理。1941年8月18日,距张逝世只有十几天,其时日本飞机对重庆日夜轰炸,民心大乱。代理总编事务的王芸生探病于张,谈起敌机轰炸,张日:“芸生,你只管唉声叹气有什么用?我们应该想个办法打击敌人。”“敌机来了毫无抵抗!”王芸生说:“我们怎么可以用空话安慰国人打击敌人呢?”“今天就写文章。”张思索了一阵,忽然兴奋地说:“题目叫《我们在割稻子》,就说在最近十天晴明而敌机连袭的时候,我们的农民在万里田畴问割下了黄金的稻子。让敌机尽管来吧,让它来看我们割稻子。抗战到今天,割稻子是我们的第一等大事。有了粮食,就能战斗。”王如法照办,果然不同凡响。继张季鸾而为《大公报》总编辑的王芸生,也以他的才学、热诚、胆识每有傲人杰作。1944年冬,日军攻入贵州,12月5日侵占独山。蒋介石准备火烧贵阳,重庆民众为之震惊。国民党达官贵人纷纷搬家,或乘飞机逃往国外,或逃往西康。谁料三天后,日军退走。于是,国民党当局高呼“胜利”。王据此发出了他大气而又艺术的评论:《晁错与马谡》(12月24日)。文章引汉景帝杀晁错而败七国之兵,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以正军法的事例说明:“当国事式微,历史关头,除权相以解除反对者的精神武装,戮败将以服军民之心,是大英断,是甚必要。”不指名地暗示罢免“权相”孔祥熙,杀掉“败将”何应钦等人。文章直指当权显要,可谓胆大敢言。1947年2月27日至3月15日,王芸生参加了赴日记者团对降后的日本作了考察,在12篇报道中,他以记者探索的眼光记述了美国为了反苏,在扶植日本重走战争冒险之路,读后令人震惊。兹选首篇示证。
日本半月
奉社命,参加应麦克阿瑟元帅邀请的中国赴日记者团,
因有日本之行,记者团一行计陈博生、陈训忿、牛若望、王
云槐、俞大酉、崔万秋、陆铿、宋越伦、范厚勤和我,共十人。于1947年2月26日晚10时自沪起飞,翌午到东京,3月15日离日返沪,除往返两日航程,在日本共留16日,为时半月。记者团在日半月,承美军总部招待及中国代表团协助,所以时间虽短,见闻接触却极为广阔。在短短的半月时间,接触的问题之繁多,性质之重大,我个人除了痛感智识的胃纳不够强盛及消化能力欠缺之外,此行要算极受优待并且甚多收获的了。归来数日,略息疲劳,开始写这篇“日本半月”,就所见所闻的当前日本各问题报告读者。
日本是战败了,而且是它历史上的空前之败。就波茨坦宣言以及投降文书的精神言,今天的日本是无主权的被占领国家。这样的国家,当然是惨淡的。但日本却在这惨淡的国家境遇下,正在有条有理地摸索着一条行进的路。这条路相当暗淡而险巇,日本有形无形的差不多是在举国一致地向这条路摸索行进着。在我们胜利一年半之后,世局动荡,国事扰攘,一个孤独矮小的日本在皱着眉头,作着笑脸,艰苦崎岖地走着一条暗淡险巇的路。此路不远,它将给日本民族的命运一个新的摆布,对于远东全局又是一个满含迷惑性的谜。这问题,对中国关系的重大,也是不待言的。
在日本半月,我们是受着盟军总部(下称盟总)的招待,所接触的是美国军官,日本各种社会各种洋人,以及少数中国人,社会是井然有序的,无形中有可以归纳得出的几个显然一致的情况。
所有美国的军官,将校尉,可能包括一般士兵,一致认为盟军占领日本完全成功。关于这一点,他们一致推崇麦帅的领袖力,赞扬美国第八军总司令艾肯柏格将军(GenEichelberger)的将才,更一致夸奖日本人好,说日本人是诚心诚意地与盟军合作。盟军占领日本已一年半,据说从未发生过任何纷扰与困难。据一位美军官说,占领以来,日本政府极为听话,命令它焚毁炸药,就完全焚毁了,叫它抓战犯,无论文武大员都抓来了,美军登陆三天,既不需要带枪,单身的美国女子从未遇过侮辱。占领以来只发生过两三件小纠纷,但调查结果,其过皆不在日本人。一位美军上校,他在对日作战期间曾经受过伤,他的儿子也在太平洋战场上阵亡了,但是他却极口称赞日本人之好。他说美军在日本,较在世界任何地方都受欢迎,包括美国本国在内,也没有如此欢迎美军的。他将到瓜代之期,但他请求政府准他不回国,愿意继续留在日本。天真烂漫的美国大兵,的确给日本人迷住了,到处是九十度的鞠躬,到处是粉黛的笑脸,听见英语就是命令之音。鲜蹦活跳的美国孩子,处在这种一呼百诺无所不从的环境里,他怎会不感到心满意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