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美与光明的奏鸣曲
谭立德
1889年，巴黎的瓦尼耶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薄薄的题名为《暖房》的诗集。这些诗表现手法之怪异，思想之荒诞，不由令人联想起波德莱尔、马拉美和魏尔仑这三位诗坛怪杰；诗篇中充溢着作者内心的痛楚呐喊和对幸福、完美的渴望，读者不禁为他营造的奇特诗境所强烈撼动。这部诗集的作者就是日后象征主义文学流派的一员骁将——莫里斯·梅特林克。
1862年8月29日，莫里斯·梅特林克出生于比利时根特的一个世家，家境富裕。12岁时进入耶稣会办的圣—巴尔勃中学就读，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中学毕业后，他遵从家庭的意愿，治学于法律，但他却钟情于文学，曾在杂志《年轻的比利时》上发表诗作。1885年，梅特林克获法学博士学位后，便在根特的著名律师爱德蒙·比卡尔事务所当见习律师，开始涉足当时比利时进步的文化圈子。在这期间，他遇见了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罗登巴赫(1855—1898)，并初次接触到罗斯博洛克
罗斯博洛克(1292—1381)，用弗莱芒语写作的比利时神学家。的神秘主义作品。1886年，在巴黎学习期间，他结识了法国文坛名将维里埃·德·李勒—亚当，深受影响。
诗集《暖房》出版的同年，梅特林克的第一部剧作《玛莱纳公主》问世。这部剧作的印数实在可怜，在比利时仅仅印了30册！然而，它却引起了法国文坛的注意，特别是象征主义文学大师斯蒂芬·马拉美慧眼识英雄，对它表示了浓厚的兴趣，他向作家兼评论家奥克塔夫·米拉波推荐这部不同凡响的剧作。1890年8月24日米拉波在《费加罗报》撰文，热情赞扬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剧作家。米拉波在文章中写道：
“我不知道，这位作者是年迈的长者，还是年轻的后生，他富裕抑或贫穷，我只知道他比任何人更为默默无闻；而且，我还知道，他写了一部杰作，一部足以使一个名字流芳百世的杰作，它使一切渴望美与伟大的人都来祝福这位作者的名字……总之，莫里斯·梅特林克先生给我们创作了一部当今最富才华、最异乎寻常，也是最为朴实的作品。就美的角度而言，这部作品堪与莎士比亚最优秀的剧作媲美，而且，我可以斗胆说，它甚至比莎士比亚最优秀的剧作更出色。这部作品的名字叫《玛莱纳公主》。可当今社会上会有20个人熟悉这部作品吗？”
著名评论家的溢美之词鼓励了这位后进之辈，梅特林克于是决心专门从事文学创作。从此，一颗文坛新星在欧洲上空冉冉升起。莫·梅特林克初享盛誉，继续笔耕，翌年，他发表的剧本《盲人》和《不速之客》很快便在巴黎得以上演。事隔两年，他又推出剧本《佩莱阿斯和梅丽桑德》。由音乐家克洛德·德彪西改编成歌剧，于1902年在巴黎喜歌剧院首演，获得极大成功。至1896年移居法国时，梅特林克已先后创作了八个剧本，蜚声欧洲剧坛，成为当时风行的象征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这段时期，梅特林克创作的剧本主要表现死亡的力量，描写主人公同命运的抗争，展现了在强大的敌对势力面前，主人公软弱无力的无可奈何和悲观失望。主人公的命运往往被某种看不见的不可知力量所左右，爱情也常常以悲剧告终。因此，他这一时期的剧作大多抹上了一层神秘而又忧伤的色彩，氤氲着一重宿命论的情调。
1895年，梅特林克与法国女演员乔若特·勒勃朗邂逅相遇，他很快坠入爱河。爱情的甘露滋润了他的心田，使他的生活变得充实、丰满；爱情的火焰赋予他的创作以光和热，注入了新鲜的因素和活力。翌年，他携爱侣迁居法国后，发表了第一部散文集《卑微者的财富》和“最令人赏心悦目的”剧作《阿格拉凡和赛莉塞特》。看得出来，他的创作思想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转折。他一扫往日悲观失望的情绪，表露出对美的歌颂，对幸福的希冀，对光明的追求。他的创作迎来了鼎盛时期。
从1896年起，梅特林克一方面创作出许多优秀的剧本，以积极、乐观的笔调探讨爱情与死亡这一对永恒的主题，另一方面他又就人生、命运、物质世界、精神生活等问题发表了许多哲理性散文。1898年，《明智和命运》问世以后，梅特林克每发表一部剧作或散文作品，便很快被欧洲其他国家翻译出版。1908年，梅特林克发表梦幻剧《青鸟》，轰动了欧洲剧坛。这部剧先在莫斯科由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搬上舞台，翌年在伦敦上演，为时达半年之久，嗣后又在巴黎上演。整个欧洲都为这部洋溢着乐观精神的伟大剧作而欢跃和激动。
1911年，梅特林克的创作生涯达到巅峰，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这项崇高荣誉的理由是：“赞赏他多方面的文学活动，尤其是他的著作具有丰富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等特色。这些作品有时以童话形式显示出一种深邃的灵感，同时又以一种神妙的手法打动读者的感情，激发读者的想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梅特林克与其他爱国人士一道，参加反对战争的活动，他发表演说，撰写文章，宣传爱国主义。这时，他与乔若特·勒勃朗思想上产生分歧。1918年，梅特林克终于与乔若特·勒勃朗分手；翌年，娶法国女演员勒内·达翁为妻，两人终身相依为伴。两次大战期间，梅特林克在法国南部购置产业，以颐养天年。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又迫使他携妻远离欧洲，到美国的佛罗里达州隐居。战后才得以返回法国。
梅特林克是位具有多方面才华的作家。他一生共撰写了两部诗集、17部剧作、19部长篇散文和散文集，并翻译了用弗莱芒语写作的神学家罗斯博洛克的作品和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的论文。他虽然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并于1939年为逃避战火而逃亡，但对他个人来讲，他似乎并未经历险遇。二次大战后，他于1947年回到法国定居，直至1949年5月5日夜间逝世，终年87岁。
梅特林克是一位享誉世界文坛的象征主义剧作家。然而，作为一位极富特色、成就卓著的散文家，他却并不为人熟知，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尤其陌生。如果说，梅特林克光彩夺目的文学创作整体好像一座巍峨的冰山，那么，他的戏剧创作就像是这座冰山浮显于冰面的部分，他的散文创作，则是这座冰山隐没于冰面下的部分。
梅特林克一生从事散文创作40余年，共发表散文作品19部，其时间跨度之长，成果之丰硕，都是十分罕见的。他的散文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作家对世界、人生、命运的直觉和感想；另一类则是以纪实手法，叙写日常观察到的昆虫、植物的生命现象，进而探讨一切生物的命运。
梅特林克早期对罗斯博洛克、诺瓦利斯和爱默生的著作推崇备至，并翻译了罗斯博洛克的著作《精神婚姻的荣誉》和诺瓦利斯的论文《萨依斯的信徒》和其他作品的片段。在思索世界和人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时，他无不从这三位大师的思想中汲取养料，寻求答案。他觉得，世界是荒谬的、不可知的，世界上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冥冥之中注视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然而，人却无法主宰自己和世界。这种悲观主义的情绪在他早期的剧作中获得了相当淋漓尽致的表现。渐渐地，梅特林克形成了自己认识和理解世界与人的一套哲学观。他感到，世上万物存在着神秘的关系，并受这种神秘关系的制约。他写道，“我们身上有着神秘的力量在控制我们，这力量似乎与冒险紧密相连。”
见《卑微者的财富》中的《星星》。他认为，宇宙由两大体系组成，一是看得见的世界和看得见的人，一是看不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人。在看得见的世界中，看得见的人的各种言行，只具有一般意义，只有这些言行成为看不见的世界和心灵的象征和预兆，它们才具有实在的意义。换句话说，只有两者之间的融合，宇宙才具有现实性，才有美与和谐的产生。而遗憾的是，人常常无法透过象征与预兆的迷津，去认识与理解心灵和看不见的世界向他传递的各种信息。“我们的灵魂就这样不停地拼搏着；我们有时看见了我们的意志不能左右的战斗的尘埃，但没有注意提防，因为我们只看到了不重要的东西。”
同上。于是，人便受到惩罚，不幸与悲剧由此产生。这就是梅特林克神秘主义的内涵。
可以说，在第一部散文集《卑微者的财富》中，梅特林克依然赋予日常生活和事物以神秘感，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已经开始摆脱了悲观主义，以积极的态度去思索道德价值。他表示，他写作的旨趣全然在于，要“尽力去追求那超乎自己的美”。他以一种坦荡的激情提出，“不要害怕在大道上播撒美的种子……总会有人从中走过，看到它们闪闪发光，并拾起这些美的种子，然后幸福地离去。”
见《卑微者的财富》中的《内在美》。他热忱地赞扬内在的美，赞扬那种能够给灵魂以最纯的美的爱；因为唯有这样的爱，才能以最细微的动作，召唤灵魂及其财宝的出现，灵魂的到来才再也不伴随着死亡、痛苦和泪水，有的只是微笑；因为唯有这样的爱，才能使人在幸福之中发现真理，如同人在巨大的不幸之中看见真理一样深刻。
《明智和命运》(1898)是梅特林克最重要的一部哲理性散文。在这部探讨“明智、命运、正义、幸福和爱情”的书中，他提出，人要运用自己的意志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要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力量”，不断充实“自己的力量”，以自己的力量作为个性辐射的中心，努力发展个性，以求自我的实现，从而赢得外部的幸福。他写道：
“如果海水或邻近的河水冲破了卫护平原乡野的堤岸，对农民来说，最紧急的事，莫过于抢救出他豢养的牲畜，家藏的饲料和农具，但是最明智的抉择，却是登上堤岸高处，与汹涌的波涛进行斗争，并大声疾呼所有生活在受到震撼的土地上的人们前来参与战斗。”
梅特林克认为：理智，产生正义，明智，诞生爱情，引人向善。而人的理智，大致又可分为三个阶段，即常识、情理和神秘的理性。所谓常识，是指它体现了本能和物质享受的寓意，即我们生活中的疾病与健康，贫困与富有这两组矛盾；至于说情理，它是把某种价值赋予精神或感情所起的作用；而神秘的理性，则同激情相一致，如英雄主义、自我牺牲、善良和内心尊严，等等。在《明智和命运》这部长篇散文中，作者旁征博引，从历史伟人、著名作家到普通人物，芸芸众生，从内心世界到日常生活，无不从辩证的角度，对德行、本能、行动、职责、权力等社会属性，条分缕析，以行云流水般的明快的语言，阐述了对人生的看法。全书因宣扬发展个性，推崇主体意识，鼓吹人要给自己的一生以力量、希望和意义，而闪现出理想主义的光芒，洋溢着明朗、乐观的精神。
梅特林克于1901年发表的散文集《蜜蜂的生活》，在文坛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正如作者自称，这并不是一部有关养蜂的专业书籍或者学术专著，虽然他是一位地道的养蜂里手。这是一部记述作者对蜜蜂的生活进行观察而获得的印象和感想的有趣的作品。
作者对蜜蜂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他娓娓动听地描述这一切，把我们带入一个神奇的世界。一群“法律复杂、默默无闻地实施惊人工程的奇怪的生灵”，严格地过着群居生活。蜜蜂的群体，俨然就是一个内部机制严谨，纪律严明，各司其职，各尽所能的王国。对于它们每个成员来说，不存在单独、个体这类的字眼。每个个体只为王国而劳作，奉献，乃至牺牲。它们不断地建造蜂城，以安置新生的一代。蜜蜂王国内有分工，有合作，遵循着一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