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诺贝尔奖作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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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07\[英国\] 罗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2)

在吉卜林小说里最阴森恐怖的一篇恐怕要算《野兽的烙印》了。它通过一件神秘的报复事件反映了印度人民对白人殖民者的仇恨:一名喝醉的白人殖民者侮辱了印度猴王神庙里的神像。他因而受到神庙里祭司的惩罚,性格变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他像野兽一样狼吞虎咽地吞吃生肉,在地上爬行,在黑暗中,他眼里射出磷光,发出凄厉的狼嚎。这个故事是以吉卜林所特有的简洁的白描手法表现的,于阴森中带有令人信服的真实感。故事的结局虽然是,这个殖民者在朋友的帮助下被解除了麻风“祭司”施行的魔法,恢复了理智,然而,故事强烈感人之处在于它表达了印度人民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和他们不甘受辱的决心。同时,作者笔下那个粗野愚昧的殖民者形象写得也十分传神。因而,读者不由自主地感到,他变成野兽是很自然的,他的变化只不过暴露出了他身上原来就具有的兽性的本质。

吉卜林生长在印度,对印度怀着特殊的感情,同时,他也十分熟悉印度生活里种种落后迷信和野蛮的现象。他通过笔下种种使人感到可笑、可怜、可悲的愚昧无知、迷信落后的现象,同时揭示出来的是印度人民身上种种可贵的精神品质:那对为迷信所苦的青年男女,没有向施行“法术”的巫师和残暴的丈夫屈服,而是为了爱情而从容赴死。在那个为了报复一次小小的侮辱而抛弃生活中的一切其他追求的水手身上,在那个为孩子的死悲伤因而杀死主人的印度仆人身上,也都闪耀着个人尊严的光芒。为了维护个人尊严,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因为他们除此以外,确实可说是别无所有了。他们的悲剧发人深省,使读者不禁要问,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愚昧、迷信、落后?是什么使他们陷进了悲惨的命运而自己毫无清醒的认识?因此,吉卜林对印度生活的描写就不能不使人考虑到,造成印度人民苦难的根源,是和殖民制度有密切关系的。

从葡、英、法殖民者开始侵入印度,到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共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印度人民从来没有停止过反对殖民者的斗争,直到印度获得独立,建立印度共和国为止。1857年,也就是吉卜林出生前8年,印度爆发了一场举世闻名的大起义,这次起义虽然被残酷地镇压下去,却使英国殖民者胆战心惊。在吉卜林的青年时代,印度人民对那次大起义记忆犹新,在吉卜林的作品里也不止一次地提到这次起义和那以后的血腥大屠杀。

吉卜林在政治上持保守立场,他是支持政府的殖民政策的。但是他认为,为了缓和民族矛盾,更好地治理当地人民,殖民地的官员应当是一些“实干家”,他们应该不辞劳苦,体恤民情,能够主动接近当地人民,了解他们的习俗、思想和愿望,并且根据这些实际情况来制订自己工作的方针。他的作品中时常出现这样一些“爱民如子”“体察下情”的贤明的下层白人官员的形象,同时对于从伦敦来的一些指手画脚、夸夸其谈,毫不了解印度情况的自由派政客也作了不少讽刺的描写。

尽管吉卜林有这样一些“良好”的愿望,在他的作品里,却仍然透露出:在白人殖民者和当地人民中间,显然存在着一条鸿沟,他们的关系,根本说不上“融洽无间”。白人老爷们往往有一种心惊肉跳的不祥感,他们像是坐在一座火山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愤怒的火山岩浆吞没。前面提到的《野兽的烙印》里,受到侮辱的印度人民借助超自然的力量,使亵渎神像的白人堕落成了野兽就是一个例证。在另一篇小说《莫鲁比·居科斯骑马奇遇记》里,白人和当地人民之间的鸿沟是通过一个白人工程师的噩梦似的“奇遇”表现出来的。这位工程师偶然陷进了印度北部的一座“死人村”(这篇小说原来的名字就是《死人村》)。这里禁闭着一些被送上火葬架以后又活过来的“活死人”。他们被看做是不祥之物,从此失去了自由,被送到“死人村”,苟延残喘,过着野兽不如的生活,直到他们真正死去为止。这篇小说不仅使读者看到印度生活里迷信落后的丑恶现象——“死人村”的存在,而且用“死人村”里白人和土著的相互关系发生的惊人变化,引起了读者的思考。工程师在“死人村”里遇见一个老相识,他是一名印度电报员,对白人一向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但是当他发现,这位白人老爷已经陷进绝境时,他就不再是那样毕恭毕敬的了。他和同伴公开嘲笑工程师的狼狈相,抢走他身边的财物,分吃了他的马匹。失去了身份和尊严的工程师面对这种“无法无天”的举动,只能惊恐、愤慨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请求电报员教给他在“死人村”里谋求生存的手段。这篇小说反映了印度的白人统治者对不久以前的印度起义的恐怖回忆,揭示了统治者内心的惶惶不安。

吉卜林的著名小说《国王迷》则直接表现了印度人民对于殖民主义野心家的反抗和惩罚。两个英国冒险家深入到印度山区,冒充“天神”,愚弄部落人民。其中一个被拥戴为国王,部落人民向他献上了赤金制成的王冠。这个骗子得意忘形,就想在土著姑娘中找一个“王后”,这下却暴露了他的“凡人”面貌,愤怒的部落人民用残酷的手段惩罚了这两个骗子,砍下其中那个“国王”的头,由他的同伙把这干枯的头颅和那顶金冠带回白人社会,作为野心家悲惨下场的见证。这篇小说被公认为是吉卜林的杰作,被称为“小说里最大胆的作品”。

吉卜林的作品里除了描写印度人民的题材外,有相当部分描写了在印度的英国殖民者的生活。印度的白人上流社会是吉卜林讽刺的对象,在这个自成一体的小小“特权”社会里,有殖民地高级官员、殖民军队里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妻子。他们生活空虚无聊,用调情说爱、赌博酗酒来打发光阴。对于印度人民的疾苦,他们既不关心也不想了解。吉卜林用喜剧手法写了几篇反映他们的爱情婚姻生活的作品。《爱神的箭》描写一个丑陋的白人“专员”看上了一位擅长射箭的美貌姑娘,为了向她求婚,特地为她安排了一场射箭比赛。但是姑娘挫败了他的计划,故意箭箭射空,最后和自己的意中人——一个不名一文的穷龙骑兵双双私奔。“专员”准备的奖品——贵重的钻石手镯却被一个塌鼻子姑娘赢去了。《约尔小姐的马夫》描写的是穷警官斯垂克兰化装成马夫,向心爱的姑娘求爱,终于冲破势利父母的阻力,缔结了良缘的喜剧性故事。这两篇小说都幽默风趣,洋溢着青春的浪漫气息,和吉卜林其他作品中神秘阴森的气氛完全不同。

但是在揭露驻印白人上流社会的丑恶现实时,吉卜林惯用的幽暗诡异手法却起到了出色的烘托作用。《年华虚掷》写一个年轻军官来到印度,在腐化堕落的生活环境里感到幻灭而自杀。吉卜林没有平铺直叙地写他自杀的过程,而把故事重点放在军官的朋友如何发现他的尸体以及如何对他父母隐瞒他的死因上,使读者更强烈地感受到青年军官是在怎样一种绝望的情绪下走向死亡的。在《老相好》里,受丈夫冷遇的妻子盼着再见自己旧日心上人一面,迎来的却是坐在马车里情人的尸体。他因疾病折磨,受不了奔波之苦,已经死于途中。小说里和不幸的妻子那深沉的旧日爱情相对衬的,是马车夫无动于衷地把死者缚在马车座位上继续赶路的细节,通过它透露了社会对这对不幸的情人的冷酷态度。

吉卜林描写得最出色的人物是在印度殖民地为英帝国服务的小职员和士兵。吉卜林对于那些终日辛劳、报酬菲薄的白人小职员寄予了极深切的同情。他笔下的职员大多是些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远离故乡,阔别父母和年轻的妻子,来到印度,被派遣到偏僻荒凉的地方从事艰苦的工作。劳累、孤独、酷热和恶性流行病常常使他们心身衰竭、精神崩溃,过早地被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吉卜林在描写他们的悲惨命运时,往往用浓重的阴郁色彩展现他们身心交瘁的痛苦情景。《通道尽头》就是其中的名篇。小说描写在偏僻的铁路工地上的一名工程师,负担了过重的工作,为了照顾别人,自己得不到休息。最后,他因为劳累过度而产生幻觉,感到在通道尽头有鬼影追逐,终于体力不支,惊骇而死。吉卜林不仅擅长表现驻印度小职员的苦恼,还着意描写了他们在艰苦生活中“相濡以沫”的友爱精神。这使他的作品阴郁的背景上添加了一抹明亮的温暖色调。在《银行骗局》里,一家银行的分行经理为了安慰病危的会计,向他隐瞒了他已被上级解雇的真相,编了许多善意的谎话,使会计在临终前得到了一些安慰。其实这个会计恰好是个褊狭自大的讨人厌的家伙,又是最瞧不起这位经理的人。吉卜林写的这些小人物的故事充满真挚的情感,使我们想起美国作家布勒特·哈特笔下那些心地善良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淘金工人、赌徒和流浪汉。

吉卜林笔下的小职员,虽说属于大英帝国统治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然而在白人社会里他们仍处于卑微的位置,他们中大多数是为生活所迫,远渡重洋来寻找谋生机会的贫苦人家子弟。因为他们经历过艰苦生活的煎熬,尝过贫困挨饿的滋味,这就使他们和印度人民之间容易产生同情和理解。吉卜林的一篇动人的小说《没有教会豁免权的情侣》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白人小职员荷尔顿与贫苦的印度姑娘阿米拉之间凄恻哀婉的爱情故事。小说的题目表达了作者对这对情人不幸的爱情的同情态度。在印度的英国殖民者社会里,男女之间公开的调情说爱,以及殖民地官员玩弄当地少女的行径,都是司空见惯的,唯独白人和印度居民之间真正的爱情是得不到社会承认的。荷尔顿和少女阿米拉享受着偷来的幸福,他们是没有“教会豁免权”的——即中世纪教会授予僧侣的不受世俗法庭审判的权利——因此他们的爱情就不可能得到白人社会的允许,注定要遭到不幸。最后,他们的儿子夭折了,阿米拉也染上了传染病死去。在一场下了两天的大雨以后,荷尔顿回到了他曾经度过一段幸福时光的房子里,只见那所房子已是空空荡荡,“院子里的草足有三英寸长”,“仿佛这座房屋没有人居住不是刚刚三天,而是整整三十年了。”吉卜林讲述这个故事时一反他过去粗犷豪放的文风,把故事写得温柔细腻,凄恻动人。尽管吉卜林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时流露出比较浓厚的民族优越感,但在这篇小说里他却真挚地歌颂了不同民族的一对男女之间纯洁的爱情,同时也表现了他对小人物的无限同情。

除了殖民地小职员外,吉卜林还成功地塑造出了一些栩栩如生的普通英国士兵的形象。英国士兵在白人社会里,地位比小职员还要低下,他们来自英国最贫苦低贱的阶层,往往因为无路可走才投入军队。他们被人称为“粗野放荡的大兵”,名声很不好听,当家长的都不愿让自己的子弟去当兵,认为当兵“跟受绞刑只差那么一步”。

远渡重洋来到印度的士兵,往往陷进更为恶劣的环境。他们不得不忍受炎暑和酷寒的折磨,恶劣的居住条件及遍地流行的疾病夺去他们许多兄弟的生命。他们还得受军队苛刻的纪律约束和军官的打骂凌辱,承担辛苦的劳役,稍有怠慢就受到处罚,或是被关禁闭,或是被罚佩带全副武装在骄阳下进行惩罚性的军事操练。

另一方面,驻印度的英国士兵是大英帝国用来维持殖民统治的镇压工具,因此士兵们对当地土著的态度往往是带有敌意和粗暴野蛮的。他们对于当地人民,往往又摆出强悍的姿态,平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在战斗中则进行残杀和镇压,彼此吹嘘自己的“武功”和“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