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月满天
去书店,那么多的书看得我眼晕,就像皇帝在三千佳丽里挑选待幸的美人,一边辛苦挑书一边纳闷:这么多的书,有多少人看呢?偏偏我又刚刚签了一本来写——既然没有人看,我还写干什么?
偏偏在这关键时刻,一个老先生又兜头给我浇下一瓢雪水。他直言不讳地说希望我立志高远,写出传世之作,不要文字写了许多,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却很少。天啊神啊圣母玛利亚,玛格丽特·米切尔凭一本《乱世佳人》传世,马尔克斯凭一本《百年孤独》传世,路遥即使别的作品都没有,他的《平凡的世界》也足以让他传世。我呢?我拿什么传世?
一句话说得我十分丧气,写什么都觉得无意义,干脆逛街、泡吧、上网、看电视。可是人不累,心长草——我过不来这样的生活。往常熬夜写作,字字都有我的心血,字字都从我的心苗上所发,忙极累极,却像饱吃了一顿山珍海味。
黛玉说宝玉:“我是为的我的心。”宝玉说她:“难道你只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我的文字和我的心就是这样彼此相知。那个时候心净无念,哪里还想得到后世不后世的事。
就像39岁的博比,原是法国妇女周刊《她》的主编,事业做得风生水起,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却因为一根血管破裂,搞得肢体和器官都不能动弹,变成一个“活死人”。要命的是,虽然被囚三尺病榻,他的智力却完好无损。一个人变成一只茧,僵硬的壳封住一颗勃勃跳动的心。看得见,说不出来,听得懂,表达不出来,全身能动的就只剩一个左眼皮,除了能睁能合,它还能干什么?
可是一位语音女医生无意间发现他有交流的渴望,便尝试着在他眼前举起字母牌,他就用左眼皮的眨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遴选,一个词语一个词语地拼凑,就这样,居然一行一行地“写”起书来。最后,自传体的长篇小说《潜水铜人与蝴蝶》问世。铜人躲在幽暗的水底,不能说话,却有着精铜般的意志,而在铜人的坚硬甲壳里,藏着的是思想那轻盈起舞的蝴蝶。
书一完成,博比安静去世,没有一丝遗憾。他凭着左眼唯一会动的睫毛“眨”出来的文字,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人生传奇。我相信,他在千千万万次眨动左眼的时候,并没想着让全世界都知道博比是谁,他只不过想要“说话”而已,这是他辛劳而最感惬意的生命方式——必须如此,不得不如此。
一部《石头记》,那也是曹雪芹经营出来的一亩三分自留地,他何曾想着要流传后世?举家食粥也罢,赊酒来喝也罢,穷、苦、疲、弊、艰辛、操劳,这些都罢,那种有关“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辛苦写作的表达,其实从很大程度上是写给别人看的。一边冲别人叫苦,一边偷偷藏起来一种感觉,那就是他从写作中得到的深沉的,足够躲避尘世的,抵挡千军万马的叫嚣与冲击的,愉悦。
一个乡土作家说过一句话:“我迷恋生活的过程,于是常常在中途停下来四处看看,也随手捕捉一些风与影。我知道,只要我的手一松,它们就会烟消云散……”正因为怕它们烟消云散,世人才选择了各种各样的储存路径和表达方式,用手,用口,用纸,用笔,用眼,用心,唱歌、跳舞、演戏、写诗。一种方式就是一条路,条条道路都通向遥不可知的未来。
说起来,一个人走上一条路,既是他选择了路,也是路选择了他。前途漫漫,大风大雨,走到哪里不知道,有路无路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间或风停雨歇,花叶水迹犹湿,小鸟唱出明丽的曲子,这一时半会儿的心旷神怡,就权作了给自己半世辛劳的无上答谢,哪里会想得到遥远的后世。
世上事本就如此,就算你耕田、播种、施肥、浇水,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种出一只只肥头大耳的西瓜,也挡不住虫咬鼠患,雪压风欺,根本无法注定一个果实累累的结局。倒不如忙时且忙,闲时安坐田园,清茶一杯,看郁郁黄花,蝶舞蜂飞,自是人间一快。谁说种瓜就一定要得瓜?我种瓜,为的是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