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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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一性哲学的消解:(4)

具体到胡塞尔体系与现实的关系而言,胡塞尔是借用了现实的内在性构造了自己的逻辑体系,胡塞尔哲学体系欠下了许多债,而这种债在体系哲学范围内是无法清还的。除了其静止地描述过程和外观及对思索勉强性之外,胡塞尔认识论同样跳进了债务结构:“用现代语言来说,它正是一个类似于信用体系的体系。它的概念建构了一个星丛,其中每一个都必须赎回他者的债务,即使它的表述掩盖了相互之间未决的诉讼。”阿多诺认为,胡塞尔这样一种最有启发性的认识论仍然参与在第一性的神话中,这种参与是以从来未被履行的合同的形式进行的,因此是没有结束、自我循环和没有暂缓的过程。胡塞尔认识论批判呈现了它的约束性原则以及它来自于社会的外部的洞察力,说明其对应物不是真理,说明一种公平的交易并不公正。真正的社会生活过程并不是社会学地通过合作者而走私到哲学中来的东西。实际上,胡塞尔哲学并不可能排除社会生活过程,相反,社会生活过程才是逻辑内容的核心。

就体系哲学的消解而言,阿多诺认为,康德对物自体与构成的客体之间的区别对批判理论是有益的,因为物自体假若剥去唯心主义的一面,它指的实际上是没有被主观概念完全同一的客体,即非同一性。按照康德的路线,客体是由主体所“假定”的东西、一套主体形式投射到某个绝对的东西上,归根到底,客体是把被主体的重新联系所分解的现象结合成为一种客体的法则。康德给法则概念加上了必然性和普遍性的属性,这些属性对事物都是固定不变的,并且不可思议地等同于跟世人冲突的那个社会的世界。按照康德的说法,主体给自然界规定的正是那个法则。在他的概念中,客体是客观性的最高峰,是主体及其自我异化的完美表现,它的发展要求的顶点就是主体把自己冒充为客体。主体由于要求凌驾于客体之上并进而骗取客体自身而建立这种障碍,因为主客体的真正非同一性表现为——客体越是远离主体,主体就越要构成客体。

黑格尔体系的衰败也表明,体系哲学是一种互相矛盾的学说。黑格尔体系所预示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实际上是社会强制性的结构。这样,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自身表明了其虚假性。黑格尔的体系必然地预示着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预示着体系本身努力探索的精神的首要性。但是,这种体系的内在矛盾性清楚地表明,它本身是反对归因于完全整体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的,事实上并不存在主体和客体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仅仅是对现实中恶的社会关系的意识形态模仿:“因为不存在一致性,所以,《精神现象学》的每一发展阶段——表现为概念的自我运动,都诉诸敌对的社会的不同发展阶段。思想服从于社会恶的关系所形成的现实的强制,并且声称这就是它自己的强制性。”

阿多诺甚至认为,黑格尔凭借辩证法超越了自己的唯心主义,“虽然黑格尔的逻辑像康德的逻辑一样一一似乎被捆绑于先验的主体并成了彻底的唯心主义,但实际上它却超越了自身,这正是歌德的辩证法格言的应验。”这里起作用的是被后来哲学家们摸索性地、碎片式地发现了的矛盾所展示的力量。矛盾的这种力量反过来反对它自己,而且反抗绝对知识的理念。思想通过积极的方式在第一个实体中重新发现了矛盾,而且没有容忍任何限制。矛盾本身突破了设定一个固定终点的想法,它冲破了限制。这样,矛盾同样破坏了体系的首要性和体系自己所蕴含的内容。

黑格尔的辩证法之所以最终走向失败,那是因为它在同一性原则上的自我封闭。黑格尔想使他的辩证法成为一切,包括第一哲学,并事实上按同一性原则使第一哲学成了他的绝对主体。这样,在黑格尔那里,逻辑科学在这个词最简单的意义上是抽象的,它向一般概念还原,排除了一般概念的对立面,排除了具体因素。我们的任务是,通过使思想脱离第一性和僵化性,从而使思想摆脱绝对给予性,以消除思想的自给自足的幻想。为此,我们必须首先认识到,思维意味着思想某物,但并不意味逻辑抽象形式可以设定某物,某物总是和思维不相同一的东西,或者说某物根本就不是思维的东西。“如果理性忘记了这一点,如果理性通过使思想的产物,即抽象物,实体化而反对思想的意义,那么理性就成了不合理的。”

阿多诺总结说,虽然内在性哲学(唯心主义)或许倾向于误入教条、本体论或复制品的现实主义,但它同样生发出解毒剂。唯心主义首先清楚地阐明,人类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不是不变的,也不是独立于他们的。它的原形是人,甚至超人的本质也是通过意识中介过的,并且人们不可能任意地打破它,“他们生活于社会存在中,而不是生活于本质里。”这里要注意到,阿多诺对唯心主义理论的合理成分的揭示:第一,唯心主义认识到,现实是人生活其中的变化的现实;第二,人的本质是通过意识来中介的;第三,人们生活在社会中,而不是本质里。阿多诺在这里的目的是强调反思这一中介,但却片面地拔高了唯心主义。这正是阿多诺要在自己哲学里着重加以发挥的内容。

在阿多诺看来,试图为一切现象预先设定为一种秩序或描绘一个封闭的世界图像的做法表明,体系哲学完全脱离了生动的现实,躲进了思维的抽象王国之中。辩证法正是想打破这种哲学传统,使辩证法本身成为一个永远随着现实实践发展而不断展开的辩证运动。大约从这种意义上说,阿多诺是否定传统哲学体系的。

最后,阿多诺又回到了非同一性与同一性的辩证法,“绝对同一性的原则是自相矛盾的,它使非同一性以被压抑和被破坏的形式永存下去。”嘿格尔带有这方面的痕迹,他极力用同一性哲学来同化非同一性,用非同一性来规定同一性。然而,黑格尔歪曲了事实真相,因为他要证实同一性,而否定了非同一性,因此,黑格尔误解了否定性本身,在他那里,否定是为了同一性的肯定。由此,拯救被传统哲学遮蔽了的特殊性,非同一性就成为必要,而为了揭示这种非同一性,就必须重构一种新哲学,这正是阿多诺毕生所努力的方向。

第二节 对第一性批判的过渡

一、第一性的不真实性

第一性和同一性假设是互为因果的,阿多诺认为,“对第一性的运用是建立在同一性假设之上的。任何事物都应该出自于哲学的第一性这一基本原则,不管这一原则被称为是存在还是思维、主体还是客体,或者本质还是事实。哲学家们的第一性提出了一个总的要求:它是非中介的、直接的。”即同一性与非中介、肯定性等等是互相联系的,也和第一性问题相联系。阿多诺进一步分析,他说,纵观哲学史,哲学反思所确定的第一性必须是普遍性,因为它要排除偶然性,除非哲学想受偶然性支配。每一个普遍的第一性原理都包含着抽象,只有抽象才可以摆脱繁多事物的纠缠,甚至在极端经验主义的事实性面前也是这样。甚至经验主义也不能主张一种个体实体,如当下或事实作为第一性,而只有一种一般的事实原则,最后把抽象的一般事实作为第一性,这是第一性原理必然是抽象这一判断的最好说明。

在阿多诺看来,对传统哲学来说,第一哲学必然带有概念的第一性,任何回避概念第一性的东西都是在脱离据说是第一哲学的思维形式。只要哲学家发现先验统觉或存在的思想和他们自己的思想相同一,这些概念就可以使他们满意。作为一种态度,我们完全可以放弃第一性原则,一旦我们原则上不考虑这种同一性,作为一种终极状态的概念的平静也就被拖进了同一性的衰亡中。既然任何一般概念的基本特性在决定性的存在物面前分解了,那么一种总体性哲学就不值得期望。第一性的死亡就是同一性的终结,从这里,可见第一性的消解在阿多诺哲学思考中的地位。

当主体把自己独立于客体并去支配客体时,只会使主体萎缩为抽象的思维,因为实际上,客体并不在主体的掌握之中。对自然界的支配是反对思维的主体本身,主体本身只留下了永远相同的自我在思维,一切都必须能伴随着我的观念。这样,主体的胜利毋宁说是主体对客体直接性的顺从。一切作为主体理性胜利所表现出来的东西、一切存在的东西对逻辑的公式所作的从属,都是以理性顺从直接出现的东西的形式出现的。因为,要理解直接出现的东西本身,不能只是注意现在东西的抽象的空间和时间关系,而是按此进行衡量。直接性事物以概念为中介进入历史意义,所以,“应该把现有的东西作为表面的东西,作为间接的概念因素来圆心思考,这些因素只有通过发展才能体现它们的社会、历史、人类的意义。”认识不仅要求知觉、分类和计算,而且要求对一切直接的东西进行一定的否定。

对传统哲学来说,第一性必须变得更抽象,只有这样它才可以蒙混过关,但如此一来,它就越不能解释它的基础,也越不能被信任作为哲学的基础。同时,为了坚持它的一致性,第一性便开始“改造”世界以达到与现实的一致性,但是它所接近的是同义反复,它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这对于黑格尔和胡塞尔等人都是一样的正确。比如在胡塞尔那里,由于自我作为建构性、提供意义的条件,它拥有或假定自己就是等于客体性的,所以,它排除了所有来自认知和确定实践的干涉。“在非批判与沉思的被动性中,自我只列出了一个实物世界的清单,以至于这个世界在这个统治性秩序中有了自己的位置。”它仅仅是一个清单而已,根本没有触及现实。

阿多诺在讨论第一性的时候又回到了“数”,他认为,在唯心主义第一性哲学的设定中,“由于哲学第一性肯定已经包含了任何一事物,所以精神没收了与它不同的事物并使它成为相同的,成为它的财产。精神把与之不同的列入了它的财产清单。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逃脱。”在现实中,可计算性成为不证自明的原则。阿多诺认为,实用性在哲学和数学之间建立了纽带,这种做法从柏拉图合并了埃利亚、赫拉克利特传统与毕达哥拉斯传统以来一直沿用至今。柏拉图后来的信条,即理念,就是“数”并不是简单的奇异思索的结果。“数”的形而上学、典型地实现了第一性哲学秩序的本质,与这种本质相适应,精神彻底地在被支配之物上织了一层遮蔽物,直到遮蔽物看起来像是被支配物自身的,而实际上真实事物已经被遮蔽了。这个过程的开端在柏拉图的中期理论,他当时已经感觉到求助于概念的必要性,并用它们去探索事物的真实本质。

因此,谁希望命名一个绝对第一,就必须消除直接的第一所不需要的任何东西,甚至存在的观念也只有与实体相联系才是可以思考的。这对本体论是致命的,因为,这样做,本体论就把厄运投射到存在的结构中,它孕育了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现在变得很流行的存在问题没有辩解地暴露所引证的本源性,甚至于没有暴露本源哲学的这种需要,通过这种本源哲学之网,实体滑走了,虽然它不能离开本源哲学。通过憎恨中介,存在的概念必须依旧使实体本体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