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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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星丛与历史(4)

阿多诺清醒地意识到,要达到星丛的价值张力,关键是以对客观现实的真实性认识为前提,即以星丛的认识论功能为前提,从长期被同一性思维所蒙蔽的具体事物一一同一性所掩盖了的非同一性出发。在这里,同一性的认识与非同一性的认识是有质的区别的:“非同一性的认识想说出某物是什么,而同一性思维则说某物归在什么之下、例示或表现什么以及本身不是什么。同一性思维越是无情地围攻它的对象,它偏离它的对象的同一性也就越远。”只有冲破同一性思维,回到非同一性,才有可能在现实的基础上揭示出与同一性思维所设定的虚假真理现实性相异的现实性真理。

重要的是这种现实性真理是如何达到的。不错,阿多诺对卢卡奇从历史整体意义出发所界定的总体的否定,是与阿多诺、本雅明不再相信人类历史进步的历史主义的哲学观点相一致的。也就是说,阿多诺不再相信在工具理性全面支配下的破碎现实中可以直接找到符合人性的总体性,因此,科学的真理概念不再可能从当下真实的社会概念上剥离下来。我们看到,阿多诺对波普尔及其追随者们的实证主义观点的批评正是在这一语境中展开的。

阿多诺认为,使人客观化的经验方法是错误的,因为它们虽然声称是真正客观的,却没有进入物化了的主观意识层次,同时,这种方法又是部分正确的,因为它们把现代人看作客体即他们在“被管理世界”中的表现形象。实证的经验方法正确反映了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破碎性,在“被管理世界”中,零碎的和未被反思的主观意识与较深刻的客观倾向相分离。然而这种方法并无助于超出这种破碎性现实条件,所以,达到真理性总体还需别的方法,这只有回到星丛化释义了:“社会既充满矛盾,同时也是可确定的;它是理性的和非理性的东西集于一体的东西,既是一个系统却又支离破碎;既是盲目的自然,但又可以由意识沟通”

其实早在1957年,阿多诺就对把理论论证与经验论证放在一起得出来的总体性观点加以批评,他认为:现实世界的分裂和意味着和谐融洽地设想出来的方法不可能充分地适合于对象。虽然,经验的技术可能表达某种有限的真理,但这决不可能揭示一种整体的含义。当然,阿多诺并没有否认结合多种科学研究去把握整体的被肢解的各方面的基础性,确切地说,他所强调的是达到真实总体的具体方法。在阿多诺看来,真实的总体只能是历史现实矛盾、对抗因素在星丛、多种现实因素具有张力的组合中的一种意义呈示。

首要的一步是从现实的矛盾与对抗出发,从现实中的非同一性之具体事物——以往是被同一性思维所遮蔽的——出发,走向真理。在这里,总体首先是从历史碎片出发的一种升华:“事物的极端不同的性质之间的辩证的作用运动推动思想携带着其最大限度的成果达到他们返回自身之点,而不是限定它们。”在阿多诺的论文《社会学和经验研究》中说得更清楚:“构造总体的第一个条件是客体的概念,无联系的材料在这个概念的周围被组织起来。从活生生的经验出发,而不是从按照由社会地设置起来的控制的控制机构已经确立的经验出发,也不是从那种对过去的设想过的内容的记忆出发,更不是从一个人自己反思的一贯结果出发,这种构造必定总是使概念对物质的东西产生影响,而且在与后者接触时塑造它。”也就是说,只有通过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力场寓于其中的化释义才可能回到总体,一种真实的总体。我们认为,只有在星丛化释义的理解思路上才有可能解释阿的广为言说的“一切物化都是一种遗忘”这句话。这句话并不着,让人们回忆起人类似乎已有过的那种和谐历史阶段,似乎工具理性及其同谋即同一性思维的方法首倡人类的回忆;而味着非同一性、差异在他名之为平等的主体、客体之间的关系力场寓于其中的非等级性的星丛中辩证地达到的一种真实的总体,这个总体不再以工具理性的统治性为前提条件,而是总体地超越它。这里要求的是与忘却相反的东西,而不是对被肢解以前和谐统一历史的再记忆,阿多诺本质上是反对完满无缺的原始和谐统一的非历史性假设的。

撩开工具理性的面纱,我们会看到人性伤痕累累的一面,而这正是辩证的社会批判理论所要加以拯救的:“适合于辩证认识的是探求思想和事物的不相称性,在事物之中体验这种不相称性。辩证法不必害怕被指责为不管事物的对抗性是否被平息都坚持客观的、对抗的固定观念……羞耻感命令哲学不要压制格奥尔格.齐美尔的见解:人们从哲学史中很少看出人类苦难的迹象。”星丛化释义要求在正视现实生活中的进步的同时,又看到人类所遭遇的具体苦难,并使之在新的意义呈示中得到救赎,星丛在社会生活中预示着“经验生活的可能性”,在艺术领域则呈示“异样事物”,它们都是指向幸福的未来的。所以,星丛中已经蕴含了人性的介入。蕴含了历史的张力。可见,星丛的提出在阿多诺那里回到了他的理论出发点:冲破这个令人沮丧的绝望世界,对理性进行修复,用本雅明的话说就是“现象的拯救和理念的表达”。星丛化释义告诉人们,历史过程应该是“主体与现实之间的一种辩证的过程”,我们所面对的客观世界并不是唯心主义同一性哲学所称的铁板一块,具有批判意识的历史主体在具体的历史条件下完全可以使这个世界更趋于人性化、更趋于合理性。

我们认为,传统理解模式把阿多诺的思想笼统地解读为否定性并不准确,其要害在于这种做法没有看到阿多诺思想中的建设性内蕴,我们认为正是这一建设性内蕴才构成了阿多诺思想的本质。当然,我们也并不否认阿多诺思想的否定性一面,但我们认为,阿多诺思想中的否定性是有其特殊针对性的,它指向同化于社会工具理性的同一性思维方式,在他看来,正是这种思维方式成了破碎又沉闷得让人窒息的社会之同谋。打破同一性思维方式,为的是发现新的思维方式一一一种能解读社会现实的释义模式,最终对世界的真实意义进行拯救,修复人类指向真正自由的理性。

在此,我们应该强调的是,在揭示星丛对未来的表征功能上,阿多诺与本雅明也是有分歧的。围绕着本雅明《巴黎拱廊街》与其概括性文章《巴黎——19世纪的首都》,阿多诺对本雅明展开了批判。与星丛理论有关的是阿多诺对本雅明所寄寓希望的“梦”这一形象展开的批判。阿多诺认为,本雅明以“梦”作为未来的形象是不当的,因为这样做是把未来的形象直接地标示出来,而事实是,未来的辩证形象是不可能以肯定式来表示的,严格说来,本雅明的“梦”是算不上未来的辩证形象的,说到底它仅仅是个体的主观意识。所以,相对于阿多诺的理解,本雅明在这里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以意识主观性存在即“梦”代替了辩证形象,而在阿多诺那里,个体意识主观性(比如艺术作品创作者的意图)最多也只是构成星丛的必要因素之一。第二,本雅明以“梦”这一形象肯定了人类现状,这种现状同样也仅仅是星丛内在因素之一,虽然它是非常基础的因素。总的来说,本雅明理论范式的核心是让当下现状进入主观意识,它呈现为“梦”等具体形式。而阿多诺的理论范式是,当下现状与主体批判的互相建构以获得辩证形象的瞬间闪现,而且这种闪现不会以某物的具体形象出现,它是一种否定性存在,只能让人们否定性地回到现实:事物不应该是这样!

在更广泛的意义上,阿多诺所主张的星丛是多层面的,虽然他并没有明确加以区分:星丛在历史诠释学方面,它强调的是从多角度、事物的各种联系中来展开对一种现状的认识,它让我们看到现状的真实状况;而在美学维度,星丛强调的是自身的改变,包括人与自然,自然与历史,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艺术美学式调整。《否定辩证法》基本上与历史诠释学相联系,而《美学理论》则更多地与后者相关,但这种区分不是绝对的,因为在《否定辩证法》已经对历史与自然,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加以调整。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阿多诺对艺术作品的星丛化理解,是阿多诺哲学的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