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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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辩证法:理论与实践(4)

其实,是自由主义学说和压迫性实践的联合使哲学越来越远离对生活的自由和不自由的真知灼见,由此,哲学不合时代地接近于黑格尔诊断为哲学之苦恼的那种空洞的教诲。另一方面,由于个别科学对付不了自由问题而且显露出自己的无能,个别科学便寻求哲学的帮助,但哲学同科学主义糟糕的抽象对立又使得它不能够提供这种帮助。在科学发现不能解决问题并寻求哲学来决定的地方,科学从哲学那里感受到的不过是一种世界观的安慰,于是,科学与哲学分离了。

于是,这样一种结果产生了:“哲学只有随尾专门科学,从此,认识不再是对客体的认识,而是降为功能性的东西。”阿多诺认为,按照科学的用法来穷尽万物,把现象还原为极少数命题,这并不适合哲学,但传统哲学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它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无限的对象,并得出了一种有限的、结论性的哲学。变化了的哲学不再相信这种无限性并把自身固定在一套可列举的定理中。这种新哲学的实质就存在于它的不是由任何图式制造的对象的多样化之中,这些对象撞击它或者它探求这些对象。对真正的哲学来说,和异质东西的联系实际上是它的主旋律。要清醒地认识到的是,任何客体都不能完全被认识,知识不必提出一个总体的幻象,也正是客体的多样性才需要一种区别于传统哲学的哲学理论。

科学不应该是仅为了建立有关事实的纯粹知识,科学意味着通向真正的存在、真正的艺术之路,通向真理的幸福之路,而这一切都被恰当地理解为通向真理的生活之路。所以,哲学并不要放弃对理性的追求:“哲学不是放弃真理,而是说明科学真理是狭隘的……它在同证实性认识保持距离时不是不受约束的,而是过着它自己的严格性的生活。哲学到它不是的东西中、到它的对立面中、到反思中(反思那种被实证性认识以可怜的天真假定为约束性的东西)寻求这种严格性。”可以这样说,哲学既不是一门科学,也不是实证主义以一种愚蠢的矛盾修饰法来贬损它的那种“沉思的诗”,它是一种把不同于它的东西中介起来同时又与之相区别的形式。

因此,对实证科学加以批判性地吸收是理所当然的事,在阿多诺看来,实证主义社会学的经验研究有许多不足,但最根本的是,这种研究局限于有限的经验现实,并且以自然科学的理性标准来衡量这些经验现实,由此得出将主体因素和价值判断排除在外的实证主义的结论。这里缺少的是主体的反思,缺少的是对非同一性事物的关怀。

在阿多诺的语境中,否定辩证法,在很大程度上像马克思的理论一样,一定是内在辩证的,即使这种理论一时还无法付诸实践。这使理论和一种知识社会学形成对照,因为知识社会学纯粹是从外部产生的,而且正如哲学很快发现的那样,它是无力反对哲学的。知识社会学在哲学面前失败了,它用它的社会功能和它的受利益制约性来代替哲学的真理内容,同时又不去批判这种内容本身,对其漠不关心。“知识社会学在意识形态的概念面前同样失败了。它想把意识形态搅进它到处乞讨来的肉汤中。”即它认同了意识形态。而对意识形态批判的任务之一就是重新阐释主体和客体内在关系,这种批判否定了概念拜物教的虚假客观性,将其还原于社会的主体。

阿多诺对心理学的分析也是按他的批判思路展开的。阿多诺虽然有时也采取心理学分析,那是因为他想强调个体经验,这种非同一性对解构普遍的虚假主体性是一种现实因素,所以,他对强调集体主义的荣格心理学不感兴趣。但是,阿多诺反对那种纯粹的心理学解释功能,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因为在阿多诺看来,精神分析学以社会直接性的标准、同一化的模式来分析精神病,它本身是社会同一性的一部分,它就是维护现状的意识形态。就心理学而言,阿多诺以对法西斯主义的分析为例说明:“法西斯主义本身不是心理学的结果,而所有应用心理学术语来了解它的根源及其历史作用的企图,都还停留在诸如法西斯主义本身所促进的‘非理性力量’之类的意识形态水平上。①

可见,阿多诺仍然在强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中介性,或者更确切地讲,阿多诺是在主体与客体辩证中介关系的思路中来阐明哲学和实证科学之间的内在关系的。只有通过阐释,我们才可以回到真正的哲学。实证主义只会把哲学思想变成现存东西的单纯记录,其实,只有通过中介,虚无的感情数据才能使思想能力全部成为生产力。

要把握世界必然要面对现实的事物,认识迫使哲学去关注事物,但一开始,哲学只是与存在物较量,谈不上把握。在分工殊异的今天,哲学与实证科学的关系是复杂的,哲学要成为真正的哲学就不应把历史的存在物放逐到实证科学中去,并以自己的纯洁性为荣,而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逃避现实。一种为时已晚地为其纯洁性而担心的哲学不单是抛弃了所有一度曾是它的实质的东西,更可怕的是它把这种实质的东西即实体之物割让给了科学。而事实上,“哲学思维的内容既不是扣掉空间和时间之后剩下的残余,也不是关于时空物质的一般发现。哲学的思维是在特殊中、在那种受空间和时间规定的东西中结晶的。绝对的存在物的概念只是虚假的存在的概念的影子。”在某种意义上,辩证的逻辑比实证更为现实,这是因为,作为思维的辩证逻辑必须尊重被思考的客体,主观性要以事实为先决条件,客观性以主体为先决条件,两者是互相补充的。

阿多诺强调,真理思想需有主体与事实的相互关系。这种关系及其真理的客观性包括了综合并带向完成事物综合的思想主体。综合与张力同时不能互相分离。真理的客观性离不开主体,一旦真正与主体分离了,真理将成为纯粹主体性的俘虏。“这并不是说,真理不能从事实或主体中产生。还不如说,真理是不能被设想为主体方面或客体方面的剩余物的那种因素的星丛。”阿多诺总结说,“经验主义和唯心主义理论同时未达到真理,因为它们把真理当作同一体来安置……真理还不说是一个力场。”

阿多诺的批判性反思是以事实经验为前提的,所以,他并不是无视经验的重要性,只是他认为,在实证主义那里,”活的辩证法变成了非辩证的,从而要用事实发现来纠正,经验主义的社会研究认识了这些事实的重要性,然而,实证主义的科学理论却不正当地把这些发现实体化了。”

当然,阿多诺并不认为,哲学的任务就在于将科学的成果及其观察方式在新的关系中给予规定,并在在此过程中,将不仅改变整体的图像,而且也可改变构成整体的、不断出现的新的因素。因为,阿多诺是知道哲学领域本身是完成不了改变整体图像这一任务的,假如这种图像已经是现状的恰当的描绘,我们只能改变实证主义者描绘的图境。而且,否定辩证法要做的是把非同一性事物放到图像里去,使图像更符合现实,当然这种现实不是实证主义所描述的现实。阿多诺那里,真正使新的因素出现的是艺术领域,是美学场景。

在阿多诺那里,沉思的语言即哲学概念之语言是准备被消解的,得到的是否定辩证法,但不管怎样,我们从上一章看到,否定辩证法仍然是以传统语言表达的哲学话语,严格说来,它仍然是形而上学,只不过它是否定的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并不是表现苦难并帮助人们超越苦难的真实语言,在阿多诺这里,”在广义上诉说自然苦难的表现的语言,则专门由艺术所承担。”

阿多诺所创立的辩证法在其现实性意义上,不是僵化的理论支架,而是流动的概念对事实的接近。一旦辩证法成为不可拒绝的,这不能像本体论和先验哲学那样固守它的原则,它不继续当作一种不管如何变都得坚持的支撑性结构。阿多诺说,“在批判本体论时,我们并不打算建立另一种本体论,甚至一种非本体论的本体论。假如那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就纯粹是设定另一种彻头彻尾的‘第一’——不是绝对的同一性、存在、概念,而是非同一性、存在物、事实性;就是在使非概念性的概念实在化从而违反它的意义。”阿多诺这里,辩证法是流动的概念互译。

否定辩证法之所以是流动的,那是因为,在阿多诺看来,星丛与历史存在着内在的关系,这种内在性关系决定了真理的非僵化性,“真理是符合时代核心的,真理对于历史运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有不断地接近现实实践的辩证法才是阿多诺追求的否定辩证法。

然而,由于阿多诺太多地纠缠于自己的绝望情结,所以,他反对马尔库塞等人的实践模式,他认为放弃艺术的内在性批判直接走入现实的反抗还为时过早,因为时代本质还未变,那些毁弃艺术走向现实反抗比如学生运动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这也是阿多诺拒不参与运动的原因之一。

对阿多诺来说,重要的是类似于音乐的“谱写”过程,而不是轻率作出的结论。阿多诺所主张的“谱写”实际上是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阿多诺最终还是停留在理论范围内,想以理论的解决来应付实践的困境,也就是说,阿多诺最终走入的是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已经批判过的预先解决实践问题的哲学模式。阿多诺曾经认为,“哲学在自己的进程中必须永不停顿地自我更新,既靠它自身的力量,又靠和它可以具有的任何标准相摩擦。关键在于哲学之中发生的东西,而不在于一个论点或一种立场;在于结构,而不在于单向的演绎或归纳的思想过程。”而我们知道,假如不走入现实,仅仅依靠自己逻辑的不断更新,哲学玩的仍然是形而上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