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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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辩证法:理论与实践(2)

在这里,阿多诺回到了胡塞尔,因为胡塞尔坚持着一种本质,坚持对统一理性的精神追求,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胡塞尔论证了科学的目的即普遍的理性、人性等等的现实性,阿多诺把这确认为一种体验。他说,在胡塞尔那里:“实际上存在着一种易误的但也是直接的关于本质之物和非本质之物的精神体验,只有科学的秩序需要会粗暴地迫使主体放弃这种体验。如果没有这种体验,知识就会无动于衷地、无聊地停滞下来。知识的尺度就是主体在痛苦时客观上所遭遇到的东西。”这里应该注意的是,有关主体痛苦对哲学的参与的强调,又是阿多诺强加自己的观点给胡塞尔。关涉自然、肉身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主体的痛苦对哲学的参与等内容,我们将在本书的第四章展开具体的讨论。

沿着这一思路,阿多诺认为,随着在否定辩证法的意义上认清了本质和现象之间的关系,那种认识主体本身就当然地受到了惩罚。因为,与认识者受苦和幸福的能力一起,认识者丧失了把本质之物和非本质之物区别开来的原初能力,没有人真正知道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结果。固执地渴求看护好不相干之物的精确性,而不反思处在恐怖危险中的相干事物,这是一种压抑的意识的最流行的症状。阿多诺把各种形式的实证主义称作没有思想深度的“乡巴佬”,“最新风格的乡巴佬不会在‘背后的世界’问题上自寻烦恼,而是愉快地购买‘前台世界’有声或无声地兜售给他的东西。实证主义成了意识形态。它道德清除客观的本质范畴,然后又相应地清除对本质之物的兴趣。”在阿多诺看来,普遍性、本质性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传统理论遮蔽了,因为人们习惯于把本质扔给现实的存在物,而没有看到,表面上被传统理论所同一化的现实本质隐藏着非同一物。总之,否定辩证法并不放弃本质,它是要在现实实证的意识下,在体验主体痛苦的过程中重构本质。

当然,与庸俗唯物主义相反,阿多诺否认本质的既定性,认为本质不是定在,而是一种建构!真正的本质是需要否定辩证法的阐释的。从阿多诺的哲学思路来看,真实的哲学解释并非偶然地碰上一种早已存在于问题背后的固定的意义,而是突然地和暂时地把它揭示出来,同时又将它消化掉,通过把这种解释的能力与现实并立起来,对无意向性的解释就成了任何真正的唯物主义知识的纲领。“唯物主义的程序所做的一切对这个纲领越是公正,它自己与它的客体的每一意义的距离就越远,而它与一种含蓄的准宗教的意义的联系也就越少。”②客体的每一“意义”是社会客体直接性的意义,它正是阿多诺批判理论要超越的,阿多诺把批判性揭示的现实意义称为“准宗教的意义”,这与阿多诺仍然暗地里保持着对精英主义的接近是一致的,因为这种“准宗教”的意义不是一般人可以达到的。

显然,否定辩证法也决不会赞同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所设置的对客观规律的认识。否定辩证法与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所谈的方法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它们的区别在于,虽然两者都是方法,但是,否定辩证法强调主体和客体、哲学与现实互为中介的“谱写”过程,它以现实的否定告诉人们人类社会未来的一种表征性指向,比如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但它并不认同从教科书的规律推导出对未来的肯定性描绘,因为那样已经走出了作为方法的否定辩证法的本意。辩证法确信,客体的概念与思维永远达不到客体的所有方面;而教科书所确证的辩证法则不然,虽然它也是方法,但这个层面的方法在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看来,已经是僵化的结论了。当然,这是对传统教科书不足的较为准确的指认,同时,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

在更广大视域里,阿多诺严肃地批判被曲解的唯物主义反映论。首先阿多诺确定的是被传统马克思主义所忽视了的主体性对认识过程的参与的重要性:真正的辩证法寓于事物之中,但它离开了反映它的意识就不能存在。在阿多诺看来,思想不是事物的一种映象,只有按欧几里得式的唯物主义神话,虚构用物质来发射映象,思想才成为映象,思想是针对着事物本身的。我们看到,在这里,思路仍然回到了对启蒙的判断,传统认识论不合理是因为它以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统一地把握现实对象。如果我们坚持主体只能反映客体,这样必然抓不住客体,思想便无法真正接近客体。阿多诺之所以要批判反映论是因为他想把价值性、批判性因素放置到其否定辩证法结构中去,以免认识回复到对现实直接性的认同,所以,他说,“只有不倦的物化意识才相信,或者说才说服别人相信:它拥有客观性的照片。这种意识的幻觉变成了教条的直接性。当列宁不是酷爱认识论,而是以强制性的不断重申认识对象的自在性来反对认识论时,他打算证明主观的实证主义和现存政权的共谋。”列宁强调对象的客观实在性,在阿多诺看来恰恰是在本质意义上排除了主体能动性,并认为这是列宁自身政治需要使然;就此而言,列宁所阐明的能动的反映同样应该受到批判,以免走入实证主义

在认识论方面,为了论证自己观点,阿多诺把列宁与马克思区别开来,他说,马克思厌恶学术争吵,在认识论的范畴中很少给反映之类的术语放太重的砝码。因为,所谓的“反映”至上性是以主观批判的要素为代价而赢得的,即它放弃了对真正主体批判性的因素。举例来说,计算机对社会的反映是直接性的,它只是认同了社会现实,它所消解的正是批判性,所以,“以计算机思维想与之平等,并且为了它的荣誉很乐意消灭自身的形态,意识在一种现实性面前宣告了破产。这种现实性在目前阶段不是生动感知的,而是功能的、本身抽象的。”在阿多诺看来,这仅仅是没有深度的表象“思维”。

表象思维是无反思性的,因此它是一种非辩证的思维。如果意识在自身和它思考的东西之间插入第三种要素即映象,它就会不知不觉地再生唯心主义,观念的躯体就会取代认识对象,而这些观念的主观任意性正是权力当局的任意性。这里,阿多诺提出了两种认识理论模式:第一,主体(意识自身)——互为中介——客体(意识对象);第二,主体(意识自身)——映象——客体(意识对象)。第二种模式里,主观任意性(权力)就参与其中了。因为,到底是谁正确地反映客观对象这一问题的答案本身需要有权力来裁决!而否定辩证法所理解的真正的唯物主义想把握事物的渴望却适得其反:只有在无映象时才能思考全部对象。这种无映象性是和神学的禁止偶像相接近的,它是一种救赎,它类似于犹太教的某些方面。真正的唯物主义只是把犹太教的禁令世俗化了,不允许实证地描绘乌托邦,这是唯物主义的否定性的实质。这种否定性是有现实中介的,它就是肉体的痛苦:在自己最唯物主义的地方,唯物主义开始和神学一致起来,它的强烈欲望是复活肉体,这对唯心主义、绝对精神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欲望。当然,这里精神与物质的解放是互为中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透视图的投影点将是它的自我升华,精神从处在现实状态的物质需要的第一性中解放出来。只有当物质的渴望被平息时,精神才会被驯服,才能成为它唯一许诺的东西,尽管在物质条件的魔力下精神拒绝满足物质需要。”

阿多诺认为,被否定辩证法所批判的传统唯物主义是追求客观精神以巩固自己的现实统治的,这种状态不断地被掌权者系统地再生出来,这是由于掌权者需要客观精神的约束力,于是统治者们便调动客观精神。而客观精神的流行的根本原因是拒绝自我批判,任何时代都需要哲学的批判,但反动统治阶级总是讨厌这种批判及跟随其后的革命之要求的,而在对应的哲学里面,“唯物主义的伪造部分表现了一种高级哲学的伪造、精神的专制的不真实性。”可见,简单地把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判定为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不合适的。

第二节 非同一性:否定辩证法的价值追求

在阿多诺看来,哲学真正的目的不是去解决传统哲学所设定的“存在问题或西方形而上学的其他主要命题”,而在于探讨哲学与现实的内在关系,他认为,那种把自己拴在抽象存在等形而上学问题上的哲学思维对解放人类意识没有什么用处,对人类的解放毫于益处。所以,这样说来,哲学有两层基本任务要完成:第一,把人们从意识形态中解放出来;第二,冲破坏的社会现实外表,以社会苦难为中介,让一个合乎人性的世界呈现出来。这两个方面是统一的,哲学首先要冲破意识形态,只有这样,思想才会有自由。但同时,自由本身是服从于主体表现自身的迫切要求的,那种生动地表达苦难的需要是一切真理的条件。所以,人们的现实苦难是一个现实中介,“因为苦难是给主体以影响的客观性;它的最主观的表现,在客观上被表达出来了。”合乎人性的世界正是人们现实苦难的反意象,即非同一性,它所代表的是一种新事物,所以说,“辩证法是这样一种要求:在旧形式中发现新的,而不是在新形式中发现老的……辩证法认识到,封闭的过程同样包含着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辩证法要通过自己的阐释揭示“新”,即他者(非同一性)。

注重同一性的旧哲学与以往的社会需求是一致的,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认为,“在熟悉之外没有什么是不熟悉的,没有别的应该或可能出现。在游戏中出现的石头都被假设为是玩过的。”这也是与家长制社会相一致的:像受损害和被认定有罪而又没有自由的父亲的自卑,他是这样一个父亲,他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变得比自己这样一个丢脸的人更好和更快乐些;另一方面,在家长制的社会里,妻子与儿子不同,她是不完全参与其中的。这种负债的结构形成了一种认识:它是不可能被突破的。但是,识破同一性规则意味着,不能为自己从这样一个事实开脱:逸逃的东西是可以突破本原的权限的。关键是要冲破这种同一性,揭示非同一性即新事物,阿多诺认为完成这?任务就要重建辩证法。

重建辩证法重要的是走向具体的对象,而不是停留在已经设定的理论框架里。一种有所结果的认识将使自身完全消失地投射到对象上,之所以要对传统概念体系、认识论加以批判与否定,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我们去面对真实,找到真理性存在。对阿多诺来说,采取一种否定辩证法那也是针对传统认识论所做的万不得已的事:那种被框住的、永不变化的领域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来的否定,只是对不真实来说才是真实的。做到这一步了,那种在以往认识论里经常被误用的具体的真理一词才苏醒过来,它迫使我们的思想保持清醒。“我们并不打算对具体事物做哲学思考,毋宁说我们打算从具体事物出发进行哲学思考。”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唯名论被阿多诺批判的主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它对经验的绝对顺从,唯名论只顺从已有的存在,而实际上忽视了新事物,非同一性。就此而言,唯名论是本原哲学的反意象。

历史地讲,黑格尔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已经使哲学重新获得了具体地思维的权力和能力,而当下的哲学在对付内容、面对现实客体的地方要么走入实证化,要么就退回到形而上的思辨。当然,严格地说,黑格尔面对现实内容的哲学的基础和结果依旧是主体的第一性,他强调的是“同一性和非同一性之间的同一性。”作为一种方法,黑格尔曾在其早期论著《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中专门对这一主题展开过较为充分的讨论。在黑格尔的设定中,确定的个别是被精神来规定的,因为它的内在的规定性不过是精神,这是哲学能够认识具体内容和本质的基础。可见,黑格尔哲学辩证法是主体构造,它归根到底缺少现实经验的中介,作为方法它是不完整的。因此,现实的哲学方法首先要超越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而真正地去面对现实的经验。

辩证法的内在批判应该炸毁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现实的认识面向的是特殊而不是普遍。它在尽可能确定的这种特殊的差别中,甚至从它当作不可变动的东西来批判的普遍中,寻求它的真正对象。但如果特殊对普遍的中介和普遍对特殊的中介被还原为这种中介的抽象的规范形式,那么特殊就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这是黑格尔所犯的最大的理论错误之一。

阿多诺指出,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实际上已经包含着“向非同一性的转向”。当然,在阿多诺看来,马克思的理论仍然不充分,具体地讲,这种不充分性包含了两种第一性:其一,内在地保留了本体第一性即物质第一性;其二,使思想不合理地服从于实践第一性,而实际上实践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理论问题,特别是在技术合理性充斥着的社会现实里,实践已经成为反人类的样式。这里同样表明,阿多诺对马克思本人理论的误读,其中对第一性和唯物主义的关系,我们已经在第一章作了说明,对于第二点,我们将在本章第三节里进行具体分析。

可见,在击破传统哲学同一性之后出现的是非同一性事物,这种事物在以往的思想中不可能真正地接近,因为传统哲学并不想象新的事物。在否定辩证法中,我们深入的正是思想的最深处,它所代表的正是相异于传统思想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