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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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介与否定的形而上学(2)

由此,阿多诺对卢卡奇等人的元主体即无产阶级展开了批判。他认为,在一个被工具理性所支配的社会,这种元主体本身已经失去了以往意识形态的功能,它直接被社会所吸纳。当然阿多诺并不否认这种元主体本身折射着社会现实的抽象、无个性的同一性。于是,那种批判性地出现的集体主体才是真实的,但至少它还不存在,因为孕育它的批判——这种批判从真实的个体出发——还未真正实现。这里涉及为什么阿多诺要捍卫集体主体的现实原因问题。虽然,有时阿多诺把集体主体仅仅当做哲学对市场、交换抹平个体性的一种抽象的反映,但他并不排斥集体主体的批判性功能。实际上,他所谈及的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在批判有理论里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客观存在的现实社会性,这种社会性、社会关系自从有人类历史以来就存在了。其二,是在批判理论中升起的未来社会性、社会关系。显然,前一种社会的客观存在本身就体现为市场、货币交换等等中,它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社会集体元主体,它是一种思想关系,是社会性的抽象反映,是一种需排除的集体元主体性。只有在批判性主体反思介入后,才有可能打破这种集体元主体原始形式即直接性。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以往哲学家所强调的主体既是真实的,又是一种幻景,它之所以真实,从发生学来说,是因为任何东西都不能免除它获得其形式的那种统治,人们确实是用主体形式来规定客体对象的;但同时,它又是不真实的,这是因为与统治相联系,这种主体要求成为统治地位是虚幻的,主体本身需要与其它因素互相中介,主体也不是一切。所以,我们应该回到现实的主体,这种主体不再仅仅是唯心主义所界定的人性的复归,而是一种被复归的具体的人。

在现实中,主体与客体是互为中介的,它并不是像唯心主义者们所设定的那样,把它设定为客体的对立以之统治客体。“主体是被中介的,因为它不是为使客体合法化而应有的激进的另一者时,它才能够把握客观性。”未被中介的主体、主体性都是无法正确被论证的。比如,人性是胡塞尔根据主体性原则设定的,它与现实中独立出来的意识存在着必然的关系。在胡塞尔那里,人性需要一个“绝对起源的领域”来作保证,这里的毛病在于,胡塞尔并不了解意识的“绝对起源领域”本身是主体的功能,本身需要批判地从客体的内容方面来加以分析。在胡塞尔那里,他无非是把意识神秘化了,“在发生学上,那种已达到了独立性的意识,即认识成就中的活动的缩影已经从类本质的力比多能量中分岔出来。人性对此不是漠不关心的。人性肯定没有像胡塞尔认为的那样规定一个‘绝对起源的领域’。意识是活着的主体的一种功能,它的概念是按主体的形象塑造的。任何魔法都不能把主体从意识这一概念的意义中驱除出来。”

与此相联系,传统认识论中论说的精神与给定性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即精神不能与给定性分离,就像给定性也不能与精神相分离一样。其实没有任何一方是第一性的,“因为两者是内在地互相中介的,两者都平等地不适合作为初始原则。如果其中一个想在调解中发现自己的初始原则,那么,它将把与本质概念的相关性搞混了,并且把叫喊当作本原来要求。”

在此,阿多诺回到了对第一性的批判,他说,辩证地看,一种要素需要有另一种与它矛盾对立的要素,否则会产生一种绝对的第一性,而事实上,绝对第一性的立场、连同所谓第二性的事实都是被约定的。“因为按照唯心主义的传统,事实‘来自’概念。离开了规定性,离开了普遍性,我们就论断不出特殊是什么。当然,这并没有吞没论断所涉及并依据的某种特殊、某种不透明的东西。(辩证的)论断在星丛中保持着。”在他看来,星丛既保留了直接性要素又没有放弃中介。关于星丛理论,我们将在本书的第五章作出详细的分析。

第二节 形而上学中介:海德格尔存在论批判

一、“是”与中介

仔细分析起来,哲学第一性与哲学二元论是相通的,因为,在宣扬某种绝对“第一性”之物的地方都会谈到次于它的东西,谈到和它绝对异质的东西、即它的意义上的关联物,由此,“第一哲学便和二元论走到一起来了。”就康德而言,他的手中的第一性是统觉,一种认识形式,而客体的规定性是主体知识形式赋予给它的,而且主体这样做的时候,并不在意这些规定性行为是否适应客体。于是我们看到,在康德那里的主体的胜利只是一种空洞的胜利。事实是,“主体和客体实际上并不像康德概括的那样是固态地互相对立的,而是相互渗透的。”黑格尔想要避免康德的主体、客体之间的相互对立,他把主体缩小为一个抽象一般的开端,然后由其不断地面对事物对象,并吸纳其为自身养分,这样抽象便走向了富有对象的内容,走向具体。在此,似乎逻辑上的形式矛盾消失了。但实际上,哲学两极性只是被遮蔽起来了而已。黑格尔只是把一切非同一的和客观的事物包含在一种被扩展和被抬高成一种绝对精神的主观性之中,从而调和了主体与客体的现实矛盾性。

如果我们取消了主体想成为第一性的要求,那么传统哲学范式称其为第二性的东西也就不是第二性的了,在双重的意义上它不再是从属的。形象地讲,强调第一性的二元性哲学允许了一种无拘无束的主体,在那里,“主体好像通过堡垒墙上的嘹望孔来注视夜空,期待观念或存在之星升起。然而,正是主体周围的堡垒墙把它的影子投射到主体祈求的东西上:主体的哲学无力与之斗争的那种物化的影子。‘存在’一词要以具有的任何经验都只能在存在物的构造中得以表达,而不是靠对存在物的反感来表达。”就此而言,海德格尔的存在并不拥有自身的真理性,主体的内容是现实存在物那里盗用的,存在是一种虚无。

当然,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愿,哲学的真正任务是思考存在。然而,海德格尔所界定的存在抵制任何思想的规定性,因为存在是不可言说的,所以,这使得思考存在的要求成为了一种空洞的要求。这样,比起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来,海德格尔的存在甚至更不能对社会控制的本性展开批判性的自我反思。严格说来,海德格尔所谈的存在是一种中介,或者说,存在是没有主体与客体内容——之所以没有内容,是因为主体与客体在存在中是被海德格尔主观设定的中介。但中介像主体和客体两极一样是不能独立的,它只是在它的星丛中才是有效的,中介被它所中介的主体与客体本身所中介。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过分地把中介伸展在一种非对象性的客观性,他打了个比喻,说海德格尔手中的存在实际上是“介于愚钝的呆板事实和世界观的废话之间的一个想象王国里。”显然,阿多诺“不赞同海德格尔之类的思想家所主张的,在主客观分化之前设置一个存在的王国。”

这里重要的是,阿多诺通过这一分析把自己的形而上学与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区分开来了。阿多诺强调的是主体与客体富有内容的互为中介,主体与客体所组成的星丛即是真理,或者说主体与客体之间形成的“场”就是真理的存在。而海德格尔那里,虽然也强调主体与客体的统一,但这是原始的同一,它其实不具有具体性的可能,因为这里的主体与客体是海德格尔设定的主观存在,读者也只有通过分析才有可能看到存在里所包含的主体与客体的影子,但它仅仅是影子而已。当海德格尔强调“存在”的动词性即“存在着”时,他实际上提升了主体主观地设定的行为本身,晚期海德格尔意识到这样做的荒唐性,所以,他想以哲学的方法把这种太过于明显的主观的主体性从设计的概念中清除掉,因此,他说,在“设计”中进行投射的不是人,而是存在本身,存在使人把生存作为自己的本质。海德格尔认为,主体的言说只是存在本身的一个计划,是存在让主体说话,而不是相反;而任何不顺从存在的意识都被当作“忘却存在性”而取消资格。

海德格尔是从系动词由以存在的逻辑性中得到了本体论的纯洁性的,这种纯洁性迎合了他对一切实际事物的反感。剥开海德格尔的思辨面纱,我们看到,语法中联结主语与谓语的系动词“是”对应的就是海德格尔老生常谈的“存在”,海德格尔正是因为看到“是”在语法主语和谓语之间设立了存在判断的联系,因此提出了某种本体之物即“存在”。之所以想到“是”,那是因为,“是”本身纯粹被当作一个系动词,这同时就意指着一种一般的、绝对的综合事实,这样可以直接列入本体论一边。但海德格尔不可否认的是,当我们把主语和谓语内容拿掉后,“是”作为系动词本身这是毫无意义的,也就是说,这个系动词的意义只能在主语和谓语的关系中得以实现,它不是完全独立的。显然,在海德格尔那里,系动词与主语、谓语是分离的,本体性赋予给了系动词,它具有一般性;主语和谓语对应着现实事物,它作为一种相对于系动词来说是完全外在的事件出现。这样,一方面满足了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欲望;另一方面许可了海德格尔对现实的认同。阿多诺说,“这恰恰就是发明存在概念的理由。”

原本,系动词“是”在每一具体的判断中是联结特殊主语和谓语的,但海德格尔把“是”本身独立出来,并且赋予它以一般性意义,所以,海德格尔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把系动词‘是’的一般意义、即判断综合的永久语法标志同每一判断中‘是’所获得的特定意义混淆起来。”嗨德格尔用一般的语法形式代替了具体的内容,这种代替把“是”的存在状态的性能改变成一种本体论的性能、存在的一种存在方式,结果,留下的只是一般的、中介的抽象形式。存在与“是”的关系是这样的,存在是存在背后的超越性,存在物虽然可以自我规定,但没有存在它无法超越自己。海德格尔保留”超越性”而放弃了存在物,这正是“是”的本质意蕴,而“是”所联结着的主语与谓语的内容则是次要的。

在阿多诺看来,海德格尔与传统哲学的区别在于,每一判断的分析都导致两种要素,人们不能把一种要素还原为另一种要素,在元逻辑上也不能把主体和客体这样来还原。但是,在他的存在概念中显露出向不可还原性的还原。海德格尔那里没有给我们呈现传统哲学的失误,即把元逻辑上的主体或客体还原为其中的一者,从而产生“第一性”,但海德格尔使这种不可还原性成了“第一性”,他停留在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不可同一性上。在这种还原自身看来,“它不过意指着一种否定:每当人们进行判断时,判断的要素在哪一方面都不会彼此融合——换言之,它们不是同一的。”然而,在判断要素的这种关系之外,不可还原性便是虚无,不能意指任何事物。虽然,我们不能认为它具有凌驾于要素之上的本体论的先验性。但海德格尔还是错误的,因为他把对一种要素还原于另一要素的否定译成了形而上学的肯定。

不可否认,由于他对传统同一性哲学的批判,因此,阿多诺判断说,海德格尔甚至到达了对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的辩证认识的边界,只是他在存在的概念中没有贯彻这一矛盾性思维原则。由于停留在毫无内容的中介“是”,所以,海德格尔把绝对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当作一种“家丑”掩盖起来。“由于‘是’既不是一种纯主观的功能,也不是一种物品、一种存在物,海德格尔便把它叫做‘存在’、即既非主观又非客观的第三者。”

事实上,“是”既不可以叫做一种纯思想,也不可以叫做一种纯存在物,因此不允许被美化成为与这两种规定性相对立的某种先验的东西。阿多诺认为,每一种思考“是”的企图即使是以最苍白的一般性来思考,都要一方面导致存在物,另一方面导致概念。要素的星丛不应被还原为某一种本质,在这个星丛中内在地存在的东西本身不是本质。现实是,只要深入分析存在的内容,那么,主体与客体元逻辑的两极性就会出现。所以,阿多诺认为,“‘存在’一词只有就它不被思考而言,它许诺的统一才可维持下去,因为它的意义不能按照海德格尔自己的方法得到分析,而任何这样的分析都将暴露出在存在的深渊中消失的东西。”①、这样说来,海德格尔从拒绝同一性到放弃非同一性,最后,他想做的无非是对元逻辑主体、客体的逃避,对传统哲学问题的回避,严格说来,他无法真正思考存在者。所以,在《否定辩证法》里,阿多诺并不否定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两极性,只是想通过某种哲学方法使之中介起来。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海德格尔无法接触到存在反而走向了某种绝对的理由了,“据说应把存在设想为绝对,但它之所以是绝对只是因为人们不能思考它。它在要素的彼岸闪光,只是因为它魔术式地蒙蔽了人们对要素的认识。”这里的“要素”就是元逻辑中存在的主体与客体要素。

可见,海德格尔想打破传统哲学两极化的特征,即没有把主体也没有把客体单方面地作为超越另一因素的本质,并以之来思考问题。他所走的是一种折中的道路,即以存在于主语和谓语、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系词“是”来做文章。这样做,表面上实现了其超越传统哲学的目的,但因为中介并不能独立存在,它只存在于主体与客体的互相关系之中,所以,海德格尔是没收了主体和客体内容并把它赋予给了系词“是”或存在,存在之说实为主体和客体的中介论。海德格尔不是要说明世界的真实意义,而是在做形而上学方法建构,实际上,它并不能触及世界本身。最终,海德格尔并没有逃脱康德、胡塞尔的论阈,只是思考方法不一样而已。

当然,海德格尔也想填补范畴与事物、思想与其内容之间的间隙,但他牺牲了推论性概念——思想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