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否定的现代性:理解阿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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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论:走入现代性(1)

本书所研究的是德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Adomo,1903.9—1969.8)的社会批判理论。从国外马克思主义发展史来看,就如本书所论证的,阿多诺的理论确实是从现代性理论范式到后现代理论范式这一过渡的转折点;从理论内容来看,阿多诺的批判理论可以被理解为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当代西方思潮之间展开的颇有建树的理论对话。

从国内外学界的研究来看,有关阿多诺生平、著作情况的介绍颇多,因此,本书不准备重复,而是希望基于国内外学界对阿多诺思想的新近研究,循着阿多诺本人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对其学术思想展开一种较为系统的理解。

纵观国内外学界对阿多诺理论的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一研究在不断地深入:从一般介绍性的书到现今从不同视角展开深度阐释的专著,都已经与有关现代性、后现代以及全球化的讨论主题相关联,这不仅拓宽了理解阿多诺本人学术思想的理论视野,同时,也为我们经由阿多诺对现代性问题的深刻见解走入当代中国现代化建设之现实语境提供了理论切入口。

我们之所以把阿多诺理论与现代性联系起来,首要原因在于阿多诺社会批判理论本身的主旨就是消解那种把理性设定为取之不尽的知识来源,并以此遮蔽人对自然、人对人现实奴役的现代性理论的。现代性不是单维度的现实或理论,严格说来,它涉及的是一组现实与理论范式。当我们把论题延伸到后现代和全球话语时,现代性的意蕴就更为丰富了:后现代理论真的颠覆了现代性范式吗?现代性可以在全球时代延续自己的规划使命吗?

要对这些问题作出回答,轻描淡写地得出结论是不合适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对现代性本身作出论阈的限定。从这个角度看,阿多诺是深刻的,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可以在现象这个层面描写现代性,但更为重要的是在哲学层面对现代性问题加以深入的剖析。理性不等于现代性,因为人类发展始终需要理性来引导;而现代性涉及的是理性具体的展开形式,有时候它以非理性的形式出现。基于传统理性范式的现代性之所以受到后现代理论的挑战,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意欲消解这种理性的非理性后果。

后现代是一种反思,这种反思常常以价值维度本身的消解为特征,而正是这种特征催生了人们对现代性规划的留恋:现代性规划终结了吗?哈贝马斯、吉登斯等人从不同的角度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们认为,在反思现代性的时候,转换理论视角也许比轻易地抛弃现代性更为合理。由此,“反思的现代性”成了后现代思潮之后最为流行的话语之一,同时,这种现代性话语又与全球话语结合在一起,使自己获得了更为坚实的理论基础。在此意义上,或许,称阿多诺手中所搬弄的现代性为传统的现代性更为合适,因为,显然,阿多诺并没有谈及反思的现代性,虽然他对现代性的反思不亚于任何一位当代学者。把阿多诺与全球话语联系起来,表面看起来有些牵强,实则不然,这里的关键在于体认阿多诺在反思现代性之后主张的价值重建这一理论维度:作为人类,我们无路可逃,现代性规划的具体样式可以扬弃,但现代性规划本身却是人类进步所无法逃离的,我们的唯一选择是走入一个被反思所监控的新话语时代。

本书讨论的基本立场依旧是马克思主义历史辩证法。我们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样一个问题系:对现代性的批判在多大程度上损害了历史辩证法的合理形象?后现代理论真的为重建历史辩证法提供了前提吗?历史辩证法在全球话语时代真的过时了吗?阿多诺的理论对回答这些问题提供了否定性思路,这一思路在阿多诺理论的批评者那里得到了肯定性延伸,正是这种理论相继性为我们丰富与发展历史辩证法提供了新的视角。

因为阿多诺是从多角度来展开和重新审视现代性问题的,因此,我们的考察是以阿多诺的整体批判理论为对象,这里不仅涉及哲学理论批判,也关涉到文化、美学等领域。那么,我们先从阿多诺对现代性的理解开始我们的理论叙述吧,为此,我们不得不回到晦涩的德国哲学。

一、奥德修斯:现代性的原初形象

阿多诺是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发现现代性的原形的,这里说的是奥德修斯经过塞壬岛的故事。奥德修斯是众神之父宙斯从头中生出来的,他是充满智慧和知识的女神雅典娜?帕拉斯的宠儿,在神话中,他也是人类智慧的象征。阿多诺认为,希腊之神奥德修斯是人类的符号,他的个体经验集中反映了人类支配自然之后又回过头来奴役人类本身这一主体历程。阿多诺对奥德修斯经过塞壬岛的故事作了具体的分析,他把塞壬仙女们的美妙歌声类比为威胁人类生存的自然力量,而把划船手当作被奴役者压迫的人们:

当船即将使到塞壬岛时,奥德修斯就对划桨手们说:“朋友们!现在我们要经过塞壬仙女们的岛了。她们以美妙的歌声诱惑经过的水手们,并且将他们残暴地杀死。岛上到处都布满被她们杀死的人们的白骨。我用蜡封住你们的耳朵,使你们听不到她们的歌声,免得去送死,你们把我绑到船桅杆上,因为女巫基尔克让我听塞壬仙女的歌唱。如果我被她们的歌声所迷惑,而要求你们放开我时,你们就把我捆绑得更紧些。”于是奥德修斯用蜡封住了划桨手的耳朵,而划桨手把奥德修斯也紧紧地捆绑在船桅杆上,并且是“没有一个关节能够活动”。这里请注意,奥德修斯并没有让同伴把他的耳朵给封上,因为他想听塞壬仙女们那迷人的歌声:“噢,伟大的奥德修斯!/把船驶到我们这里来吧!/来欣赏我们的美妙的歌声吧!/从来还没有一个水手,/不聆听我们甜蜜的歌声。/听完歌曲再离开我们,/你会洞晓世上的许多事情。/我们知道众神使希腊人在特洛伊所受的苦难和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奥德修斯听得入了迷,示意伙伴们给他松绑,但同伴们牢记他的交代,把他捆绑得更紧,只有在他们的船走得看不见塞壬岛的时候,他的同伴们才从自己的耳朵里取出蜡并从桅杆上解开了奥德修斯。就这样,他们安全地经过了塞壬岛。

在这儿,借着自己的智慧和知识,奥德修斯既成功地听到了仙女们动听的歌声,又保全了自己的身体。在此,阿多诺看到了以理性为工具来克服自然威胁并对自然力进行支配为基础的市民社会以及理性的原形:面对着仙女们的诱惑,利用把自己的身体捆在桅杆上的策略,既实现了自我保存,同时,这又是以对他人的非理性压抑为前提的,即强制性地用蜡封住划船手的耳朵。

我们看到,奥德修斯战胜塞壬之歌两种必要性选择的结合表征着启蒙的初始地平,一种必要性选择是用蜡堵住同伴们的耳朵,要求他们竭尽全力地划桨;另一种可能性选择是让同伴们把自己牢固地捆在船桅杆上,然后再聆听美妙的歌声。这里暗示了人对自然的支配和人对人的支配在自我维持的启蒙过程中的统一性。奥德修斯对自然的支配不过是自然暴力的内在化,最后它必然地爆发出来,这种暴力的对象不再是自然而是人类,奥德修斯最后要为自己报仇,他杀死了所有向他的妻子求婚的人,在这里,人本身成了主体要消灭的对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认为,启蒙重新回到了神话,理性回归于非理性,自由和进步模式作为现代性之特征转变成了统治和倒退。

我们知道,一般地讲,启蒙之前是神话逻辑支配的世界,而在神话的世界里,人们生活的原则是以巫术、宗教原则为指导的。西方的历史表明,打破这种生活原则的是十六世纪的新教运动和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宗教改革和启蒙思想家们的预言打破了神话和巫术的权力,为现实社会确立了一种生活的理性原则,这样也就为人类掌握科学技术和支配自然力量创造了基础,它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的前提。这个过程也就是世界的祛魅和宗教权力的销蚀过程,在此,职业化的专门知识日渐取得支配性地位,同时也带来了工作任务的具体化和劳动分工的增长。

正是在这个前提下,以工具理性为基础的主观理性便开始建构自己了,它没有停留在经济发展领域,而是走得更远。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社会里,宗教(包括文化的其他形式)与政治结合在一起。但是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上层建筑的各层次也开始分离开来,而且同样以工具理性的模式实现专门化,于是,艺术、文学、政治、国家机器、法律等以有效性、可计算性的原则确立起来。过去的社会里,社会是以经济之外的方式如宗教来组织的,而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之后,社会是以纯经济、工具理性的方式来组织的。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启蒙之后的人类社会过程是一个工具理性的实现过程,它涉及的是韦伯经常谈论的资本主义簿记,一般的计算和科层制。而阿多诺对工具理性这一概念的诠释是沿着韦伯的思路展开的。

在韦伯看来,人类生活的世俗化即对神话的消解和对宗教的脱离与工具合理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资产阶级把一切现象都当成手段与工具来分析,而并不关心工具之外人类的真正目的。所以。社会被工具化就等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化,当然韦伯同样也意识到了这种工具化意识给人类文化带来了不少麻烦,即人进入了自己编织的铁笼!

沿此思路,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的头一句话就是:“从进步思想最广泛的意义来看,历来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过去启蒙的纲领曾经是使世界清醒。启蒙想消除神话,用知识来代替想象。”启蒙只有给自身以力量的思想,才足以摧毁神话。启蒙给自己什么力量呢?对此,培根有个说明,他认为知识是为了掌握自然界和人,程序的实质是方法,是知识发挥作用的中介。由于程序的介入,人们在研究新的科学时放弃了思维:人们用公式来代替概念用规则和偶然性来代替原因。阿多诺认为,通过这种转换,启蒙思想的概念以及这种思想错综交织在其中的社会的具体的历史形式、机制,已包含了今天到处都表现出来的衰退的萌芽。从理论上讲,“虚假的、含混不清的概念,只不过是神话的另一种表达。”所以,在理论上,应该到启蒙本身中去寻找启蒙衰退为神话学的原因。从现实表层看,阿多诺所要做的是通过理论的分析来提醒人们:公众社会的进入使得思想不可避免地变成实证性的了,而语言变成了对这种状况的颂扬;以批判来消解这一切,正是批判理论目的本身。

进一步说,启蒙精神是“用主体的设想来解释自然界”。按启蒙精神看来,许多神话中的形象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来自主体。奥狄浦斯解答了斯芬克斯的谜:“这就是人”。也就是说,启蒙精神把一切异于自己的东西都翻译成主体人的形象。这就是启蒙精神的核心。启蒙精神又是如何表达自己的呢?它是通过统一公理或范式来表达的,其本质是“统一科学的结构”,培根的一般知识假设在多元论的研究领域内是经常被运用的,莱布尼茨的一般规则也常被作为根据。培根认为,在最高原理与观察定理之间,应该有通过普遍性阶段表现出来的清晰的逻辑关系。形式逻辑是统一化的大学校,它为启蒙者提供了预计世界的公式。最后数成了这一逻辑的表现形式,而且,柏拉图在最后的著作中用数表示理念的神秘等式,这说明了希望摆脱一切神话学的愿望:数字成了启蒙的规则。于是,这样一切质的东西都被摧毁了,留下的只有公式与一般性形式。

于是,在现实中,主体的思维缩小为数学公式,“这种公式具有直接的最抽象的形式的中介数字,相反的都坚持了单纯直接性的思想。真正地保持实际的东西,认识局限于重复,思想只是同义反复。”由此,思想机器越是从属于存在的东西,它就越是盲目地再现存在的东西。从而启蒙精神就倒退为神话学,但它也从未想到要摆脱神话学。因为神话学的形式包含了现存事物的精华,它反映了作为真实世界的循环过程、命运和统治,而放弃了希望。所以说启蒙精神回到了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