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半窗红烛
3028800000002

第2章

而这世界似乎总是矛盾着的,有了规矩,破坏规矩的人就会存在。赵半窗的规矩差点就坏在丘八身上。这丘八不是当铺巷的,可他老是往当铺巷跑,好像当铺巷里谁欠着他什么似的。事实上也没见丘八扰着谁,他来了当铺巷哪也不去,就往赵半窗的当铺里钻。不过丘八在当铺里也呆不了多久,马上就出了铺子,一溜烟往州城的繁华处去了。丘八隔三差五就会在当铺巷出现一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丘八是来当东西的。也许是丘八尝着了当东西的甜头,有一天竟然扛了一个死人来当。那死人是从州河里捞起来的,丘八和着州城里的几个所谓好汉抬了它放在当铺的台阶上。丘八拿手指着老伙计说,你去告诉赵爷,这死人值一百块银元啦。那老伙计哆哆嗦嗦进了里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赵半窗就拧着眉头铁青着脸走了出来。丘八又说,赵爷要是不当了它,那就暂时寄存在当铺里,等我们寻着了买主再来取。赵半窗扫了一眼那几个好汉,那些人碰着了赵半窗的目光也不躲闪,脸上嘻嘻笑着,都是同一种表情。赵半窗说,这事好说,不就是一百块银元么。我们来打个赌,要是你们赢了,就是一千块银元我也给你们,要是你们输了,你们该把它抬哪就抬哪去。丘八听赵半窗说到赌,眼睛里早放出了光,说,赵爷爽快,爷们好的就是个赌,但不知赵爷怎么个赌法。赵半窗从腰眼里摸出一把刀子,像柳叶一样小巧的刀子,闪着幽幽的冷光。赵半窗将刀子给了丘八,将平常用的白银水烟筒顶在了头顶,说,你们几个轮流用刀子扎,扎落了水烟筒,你们就赢了,扎不落你们就输了。丘八握紧了刀子,说,赵爷,这可是你说的,刀子可不长眼睛。赵半窗说,扎吧。丘八的手却莫名其妙地抖了起来。旁边的那几个好汉见了丘八的犹豫,一个劲地催促,说,快点扎呀,你不扎让我们来扎。丘八的刀子抖抖颤颤地出了手,落在了赵半窗身后的门柱上。丘八脸红脖子粗地站到了一旁。后来那几个好汉轮流着扎了,有的刀子从赵半窗的头顶飞了出去,有的扎偏了仍插在门柱上,还有的直接落在了台阶上,当的一声响,反将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有一个胆儿特大,直望着赵半窗的脑袋扎了去,赵半窗一张嘴,竟然将刀子咬着了。赵半窗笑了笑,对呆若木鸡的好汉们说,你们输了,轮到我来扎你们了。赵半窗将水烟筒递给丘八,丘八的双手反扭在背后,怎么也不伸出来。赵半窗却不管这些,将水烟筒往丘八头顶上一搁,朝后退两步,捏了刀子就要扎。刚才还嚷嚷的几个好汉禁声了,一个个站往了旁侧里。丘八笃的一声跪下了,说,丘八有眼不识泰山,赵爷饶了我。赵半窗并不接话,扭身径往当铺去了。丘八同了那几个所谓的好汉抬了尸体,灰溜溜就要走。赵半窗在铺子里说,慢着,就这么走了。丘八他们又直楞楞地站住了。赵半窗捏了几块银元出了屋,说,买一口薄木棺材,把人给葬了。余下的银元是给你们的辛苦钱。丘八从赵半窗手中接过银元,满脸赤色地走了。

丘八原是九曲巷的,他祖父凭着一身力气和胆识,成了州河船队的头儿,数十年风口浪尖的拼搏倒是挣下了一份不薄的家业。可轮到丘八,什么也不愿干,什么也干不成。如果只是坐吃山空,丘家原也可以支持些时日的,无奈丘八嗜赌,白天赌晚上也赌,桐油燃尽了就拿肥肉做油烛,赌过来赌过去,一份家当慢慢就散尽了。他父亲被噎得一口气接不上,蹬腿伸胳膊赴了鬼门关。丘八家里只剩下一个婆娘,少了拘管丘八越发放肆了。家里的银元没了,丘八就开始当东西。那时候,丘八想当铺真是一家好铺子,不管拿了什么都可以换到锃亮的银元。丘八就频繁出入当铺了。刚开始的时候,当铺巷人见丘八空着手来,又空着手去,后来值钱的东西没有了,就搬箱抬柜,抱瓶捧罐,什么物什都拿了来,走的时候仍是空了手走。

丘八来的头几回,都是老伙计接待的,赵半窗偶尔也见着一次,只像往常一样并不言语,见了和没见着是一个样。赵半窗对丘八根本没什么印象。典当是极不等值的,丘八难免有些不服气,可不服气又能怎样,爱当不当,老伙计对此是不屑一顾的,最后丘八只得屈从了。丘八心底里算计,反正马上要赢回来的,无非是费几个铜子的利息而已。然而,丘八的赌运实在不佳,那些活当的东西慢慢变成了死当,全改姓了赵。也许是丘八输红了眼,后来竟然掖了一尊小巧的金菩萨来当,那菩萨是立着的,坦胸露乳,好像手中撑了一根篙,老伙计觉得稀奇,就给了赵半窗。赵半窗接过手,仔细端详了一番,认得是义宁州河船帮敬奉的船神。这丘八该是船帮丘老大的后人了,赵半窗想。那一回,丘八拿到了二百块银元。赵半窗也因此记下了丘八,一个瘦削而苍白的赌棍。

还有让赵半窗记忆犹新的是丘八的女人红烛。红烛之所以来到当铺,是因为要赎回丘八典当出去的东西。红烛往往在午后进入当铺巷,那时候阳光还很炙热,人们都龟缩在自个的巢窠里,街市上少有人走动。红烛一个人寂寂寥寥地行走在铺满小青石的街面上。她的眼睛始终盯住地面,只在快到当铺的时候,才会像蚕吐丝一样把目光朝四围绕一周。之后,红烛迅速上了台阶,背影随之掩没在门扉里。红烛的脚步是软绵无声的,她的到来并没有惊醒迷糊的老伙计。红烛必须轻轻地唤叫几声,老伙计才会从美梦中脱身而醒。然而,红烛的赎买是徒劳的,她箱角里的几个私房钱有如杯水车薪,甚至衍变成了对丘八的一种怂恿。很快,红烛的怀里只能摸出几个铜子了,而这几个铜子不过是她替人浆洗了三天衣物的工钱,连一件最廉价的典押物也赎不回了。寂静的阳光,寂静的午后,红烛怀揣了几个染了绿锈的铜钱,沿着来时的道路软绵无声地出了寂静的当铺巷。

红烛频繁进出当铺巷的时候,赵半窗正在院落里午休,偌大的院落里只有桂花树上一两只蝉在鸣叫,那条看家护院的狗也卧在树荫里,像他的主人一样悄无声息。赵半窗的睡梦是隐晦的,也是朦胧的,有过风花雪月,也有过实实在在的女人。可赵半窗并不是一个风花雪月的人,他的春花秋梦同他的婆娘有着莫大的关系。赵半窗的婆娘不聋不哑也不瞎,在当铺巷里还称得上是个美人。可这个美人随了赵半窗不到一年就瘫痪了,吃饭撒尿拉屎都在同一张床上。整整十五年,赵半窗没有一天不替美人擦洗身子,端屎倒尿。后来还不得不请了个老婆子帮忙料理。这样的女人赵半窗有理由休了她,也有理由另外找个女人,可赵半窗没有,赵半窗只是偶尔在梦里有过身分不明的女人,有过同身分不明的女人做着同美人一起做过的事。当然,那个身分不明的女人绝不可能是红烛,因为那时候赵半窗压根就没见过红烛。更不用说梦见红烛一个人落寞地走出当铺巷。

赵半窗之所以能够见着红烛,完全是因为一对翡翠镯子。那镯子扁平如韭菜叶,上面却刻了凤凰和鸣的花纹。老伙计从丘八手中接过镯子时轻轻碰了碰,那悦耳的乐音立刻萦绕在铁栅栏间。老伙计随之开出了三十块银元的价码。他妈的,才值三十块。丘八的骂声从铁栅栏外泼了进来。也许是丘八的骂声惊着了,也许是和鸣的乐音唤醒了,赵半窗恍然如悟,说,把镯子拿过来让我瞅瞅。那对带着红烛体温的镯子经过老伙计的手很快就传到了赵半窗的手上。赵半窗迎着光线将镯子举过了头顶,他的头顶立刻现出了两道盈绿的光环。镯子被轻放在桌子上,赵半窗的眼睛看住了丘八,说,死当还是活当?丘八说,管它活当死当,哪样钱多哪样当。赵半窗说,死当八十块,活当嘛,就只有三十块了。老伙计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赵爷说出的话。那一次丘八拿走了八十块银元。老伙计寻思着,赵爷是往水里扔了五十块银元,连个响声也没有听着。

赵半窗是喜欢上那对翡翠镯子了。原想着给床上的女人戴了,可女人这么多年卧在床榻上,手腕不知不觉粗壮了,根本套不上去。女人脸上莫名地有了愧疚。女人是无福消受了,赵半窗叹口气,将那对镯子锁进了抽屉,将一份凄美的怅惘锁在了心里。

红烛再次出现在当铺巷纯粹是为了那对翡翠镯子。那对镯子是她娘给她的陪嫁物。后来,她娘死了,只剩下一份不尽的纪念套在手腕上。可这份纪念也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丘八强行撸了下来,典当的银元又化做了骰子的抛物线,一起一落之间全没了踪迹。这一次,红烛并不是想赎回镯子,即使能赎回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丘八再一次将她强压在门槛上,再将镯子从她的手腕上撸下来,再典当出去,再去抛那的溜溜转动的骰子。红烛什么也不想赎买了,只想看一眼那曾属于自己的镯子。红烛靠着柜台小声问,那对镯子还在吗?老伙计明知故问,什么镯子。红烛说,就是丘八典当的翡翠镯子。你想赎回去?那是死当的,你想赎也赎不了。老伙计瞥了她一眼,转身从墙壁上取下了鸡毛掸子。那看一眼行么,就看一眼。红烛的声音里满是乞求。那有什么可看的。红烛嘤嘤地哭了。你哭也没用哦,镯子不在我这儿,我想给你看也给不了。老伙计挥动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扫了一把,眼睛也像鸡毛掸子一样在柜台上扫了一把。红烛彻底蔫了,靠着柜台的身子像一株经受了风霜的野草一样直往下萎,一直萎到了柜台下的泥地上。老伙计不得不把赵半窗请了出来。

那一段时间,赵半窗常倚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做梦。他的梦里有一双手,像柔荑一样柔若无骨的手。那双手赤裸裸地伸在他的眼前,好几次赵半窗都想捉住那双手,但结果都没能捉住,那双手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自从得了那对翡翠镯子,赵半窗几乎每天都是从睡梦中怅茫地醒来。醒来后,赵半窗免不了会把镯子拿出来不着边际地瞎想一番,那个戴过翡翠镯子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有着像柔荑一样柔若无骨的手,有着像十五年之前美人的模样。赵半窗的想象永远停留在一片虚幻之中,总也凝聚不了具体的形象。老伙计叫唤的时候,赵半窗睡得正酣,他又梦见了那双手,这一回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想着要怎样才能捉住那双手。甚至赵半窗连那双手也没仔细看,他的目光正沿着白晰的手臂往上爬。他很想看清楚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手。然而,那双手臂像是一条迢远的道路,始终没有尽头。在老伙计赵爷赵爷的轻声召唤中,赵半窗再次遗憾地醒了过来。赵半窗的心中微微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