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乳齿
3027900000001

第1章

如果说三叔是个酒肉之徒,那就太冤枉他了。三叔嗜酒嗜肉不假,可他嗜好的酒肉都是靠本事挣来的,从来不吃白食。三叔长着一颗西瓜一样的大脑袋,喝酒吃肉时脑门就光光亮亮的,热闹得流油。这是颗智慧的脑袋,三叔凭着它成了智慧的牛贩子,谦虚说,至少是个聪明的牛贩子。三叔在一个老牛贩子屁股后颠簸过三个月,老牛贩子不喝酒,连肉也舍不得买,贩牛的日子像受刑,三叔煎熬不过,跺跺脚顶着犯逆的风险另起了炉灶。这一转身,三叔贩牛的生意风生水起,肉管饱,酒管醉,日子比脑门瓜还光亮鉴人。

三叔一年四季有三季活在企盼中。草才冒绿就盼着春播早些结束,夏种刚开始就企望秋收降临。待到稻子黄了,下了镰,稻谷归了仓,三婶就留不住三叔了。去你的。三婶找出几张压箱底的票子扔给三叔。三叔接过钱,牵上那头黑母牛,一溜烟走没了。黑母牛伴了三叔三个年头,以为它会下崽,给三叔添个牛丁,可它的肚子总是瘪着。前一年三叔就动了心眼,打算将它送出去,他不能养着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谁知黑母牛不见喜却旺财,三叔拉着它出去,赶着它回来,吃了一个冬天的肉,醉了一个冬天的酒,还揣回来一千多元花花绿绿的票子。三叔舍不得将它逐出去了。三婶却不乐意。它就是个寡妇婆,偷个男人借个种,也该下一窝了。三婶戳着牛的脑袋,黑母牛眨眨眼,任由她唾沫飞溅。三婶险些牵着黑母牛去招牛牯了。

三叔这一趟去得远,出了村,出了镇,又穿了村,过了镇,到同外省交界处的一个小镇才收住脚步。这是三叔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在家门口做生意。家门口的钱难挣,就是捡钱也难捡,给了人家便宜,别人还疑神疑鬼的,不知他赚了多少。要是走了眼,有个闪失,你藏不了也躲不掉,活生生得罪人。边界上人来人往,肩挑的,背驮的,卖鸡鸭的,杀猪宰羊的,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饿了铺子里有酒肉,困了铺子里有床铺,据说有专门陪男人睡觉的女人,三叔没见过。都把这儿当天堂了,牛贩子也不例外。牛贩子不像别的行当,大多是熟面孔,彼此不说知根知底,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这是个固定的圈子,别人一般挤不进来,偶尔有张新脸孔,必定是圈子里某人的徒弟脱师了,另立了门户。这天南地北的牛贩子聚在一起,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路数,有的对头,有的不对头,久而久之,对头的就凑在一块儿,不对头的就绕道走。三叔对头的就两个人,一个叫老八,一个绰号叫细蚂蚱。老八生得牛高马大,性情憨厚,不沾酒却贪肉,做人也像吃肉一样慷慨,买酒割肉从不手软。细蚂蚱瘦得鬼不丁样,心眼也有些鬼,可会喝酒,八两一斤不醉,还特别能侃,同他喝酒不觉寂寞。三叔希望遇上老八,老八偏偏不见身影。三叔牵着牛转了几个圈,才见老八姗姗来迟,屁股后跟了头母牛,牛肚子鼓鼓囊囊的,像是有喜了。两个人打了招呼,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没做成一笔生意,谁也提不起兴致。各自牵着牛,在边界上兜起了圈,无奈秋收刚结束,边界上的牛少牛贩子更少。转了两三天,依旧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三叔和老八都有些后悔,出来得太急切了。就这么回去,又心有不甘,转下去还不知等待到什么时辰。三叔打了半斤酒,老八切了一斤牛肉,找个干净的地方闷着头喝酒吃肉。两个活人拢在了一堆,两头牛的脑袋也靠在了一起。几杯酒下肚,三叔抬眼老八的母牛,眼睛里就只有它的大肚子了。老八,兄弟俩做笔生意如何?三叔的内心突然有了阴谋,问老八。老八正嚼着一块牛肉,瞧瞧他的大肚子,又瞧瞧三叔的黑母牛,赶紧将牛肉吞了,说,行。就着酒肉,三叔同老八打起了手势。牛贩子有两套本事,一套相牛的本领,另一套就是谈牛论价的行话,说是谈牛论价却从不张嘴,全凭手势说话,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三叔的第一个手势说,拿牛换牛,老八得补给他一百元。老八瞪大了眼睛,一不小心险些让牛肉噎住了。这两头牛摆在一块儿,谁给谁补钱就是外行也心知肚明,就该三叔给老八补偿。这就是三叔的聪明之处,他自己也知该他补钱给老八,可偏不认帐,硬逼着老八倒贴。三叔又打了个手势说,看在兄弟份上,老八补给他五十元,交易就成了。老八摇摇头,反应没那么激烈了。老八不是个糊涂人,不会让三叔蒙住。三叔再打了个手势,说,既然是兄弟,干脆好人做到底,兄弟就平等交换,以牛换牛,谁也不欠谁的。老八才回了个手势,让三叔安静。老八,你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愿意不愿意?三叔作势站了起来。老八伸出油乎乎的手,拍了拍三叔的肩膀,三叔顺势坐了下来。你是真换还是假换?老八问三叔。又不是三岁孩儿,说话算话。三叔回答说。若是真换,你就补给我一百元。老八指了指黑母牛,又指了指他的大肚子,做了个手势说。一百元太多,三叔还价。就一个配种钱,老八说。生意最后成了,三叔补偿了老八五十元。老八做东,又割了肉买了酒。酒喝到半醉,三叔问老八,为什么同意交换。老八朝牛打了个手势,说,牛主人就让我帮忙换过一头牛,只要能下地耕田。老八净赚了五十元。三叔顺着老八的手势,却不明白他指向哪头牛。老八反过来问三叔,为什么愿意同他交换。三叔指了指大肚子,那里头藏着一头牛崽哩。

牛贩子有牛贩子的规矩,不管生意怎样了,都不能反悔。亏了的,全怪自己瞎了眼,学艺不精。还只能吃哑巴亏,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给自己脸上抹黑。赢了的,全当侥幸,不是每一回都有好运气。买卖的好坏全在自己的心态,怨不得别人。三叔出师告捷,净赚了大肚子里的一个牛崽。三叔牵了大肚子往回走,脚步轻快如风。他先回水门村歇个脚,再将大肚子拉到别个镇,想方设法兑现了那个牛崽。半路上三叔就割了肉买了酒,到家了将肉扔给三婶,让她做两个下酒菜。三婶见了大肚子也是眉开眼笑,养了黑母牛三年,黑母牛就没开过怀。去,喊你爹来喝酒。三婶在厨房里弄出了动静,三叔就让我去叫我爹。爹在村后锄地,听见我的叫喊就扔了锄头,光着脚跑到了三叔屋里。他没少沾三叔的便宜,酒肉不说,翻地耕田都是三叔免费提供的牛力。作为回报,爹每年都会帮助三叔犁田掌耙,三叔虽是牛贩子却不使唤牛。三叔每次贩牛回来,都由爹去试牛,试试牛的脚力,看看它们听不听使唤。牛的好坏同爹有直接关系,爹不敢小觑。三叔同爹没喝上两杯酒,就朝场地上努了努嘴,哥,你瞧瞧。爹其实早看见牛了,挺着个大肚子,在场地上一脸骄傲。三叔不说话,爹就当没看见,埋头喝他的酒。三叔让他瞧瞧,爹就放下酒杯,解了缰绳,将牛拉到水田里,套了犁,吆喝一声,牛却一动不动。爹觉得奇怪,绕着牛转了一圈,这是深水田,牛的四条腿都陷进了泥水里,牛肚子都挨着泥了。爹将牛拉上岸,仔细察看了一遍,才发觉这牛的腿似乎比别的牛短了一截。你自己看看,什么眼神,拉回来个废物。爹不怕挖苦不死三叔。它肚子里有个牛崽呢。三叔不服输。如果生下来又是个腿短的家伙呢?爹专挑三叔的软肋。三叔让爹这一句反问给噎住了。换了平常,三叔会卖弄一下他的相牛经,什么乳齿,对牙,齐口,花印,满珠,让人云里雾里,谁也弄不懂他说了些什么。乳齿我知道,三叔解释过,就是初生的牛崽刚长出来的牙齿。爹却不管三叔怎么卖弄,他的标准就一个,会耕田的就是好牛,不能耕田的就是个废物,养什么都成就是不能养个废物。三婶也瞧出了破绽,戳着三叔的额头咒骂,眼睛都掉到酒窖里了,连腿长腿短都看不出来,就是瞎子也摸得到。三叔受了气不怪自己眼力不济,倒在内心骂了声老八,表面敦厚,实则奸诈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