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与当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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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烟霞注笔神仙境———论揭斯诗歌的道教内涵与艺术旨趣(2)

麻姑是古代女仙, 葛洪《神仙传》已载其神异形迹。随着麻姑故事之流传, 崇拜者日增, 其信仰不限于一地。考诸地舆之典, 可知麻姑山有两处, 一在安徽宣城县东; 另一在江西南城县。其后者, 道教称之为丹霞宛陵洞天。唐代书法家颜真卿尚撰《麻姑仙坛记》碑文述其修真得道异事。揭曼硕乃江西人, 故所游之麻姑山当在江西; 再说, 他曾经携两侄女同游, 估计所游之地离家乡不太远, 否则于古代交通颇不方便时带两位年轻女子远游恐非易事; 根据此等情形, 笔者以为揭氏所游之麻姑山当非在安徽。从诗句本身也可进一步说明其所游之地, 诗中第二句所言“丹霞天” 当是“丹霞宛陵洞天” 之略称, 此与江西麻姑山之雅称正相合。

此诗除了注意其粗细详略外, 更增加了其想象与抒情成分。作者从“群彦” 相聚而想到“列仙”。他们持觞共饮, 弹琴高歌, 谈玄论道, 几乎忘记甲子之年。虽然麻姑灵君无法与之相见, 但游览者却感受到人世所无的“忘年” 逸趣。

其次, 揭曼硕有关名山宫观的题诗还善于就所题之建筑物阐发义理。像《寄题徐道士野愚轩》:

大朴恒近野, 大智恒若愚。

野愚非恶名, 在世聊自呼。

人皆谓我野, 我得纵狂疏。

人皆谓我愚, 我得任阔迂。

举世皆不足, 而我常有馀。

老石出炎火, 朽壤生嘉蔬。

无用乃有用, 自是老聃徒。

我言君莫信, 关我不关渠。

这首诗显然是扣紧“野愚轩” 来写的, 其思想理念出于老子《道德经》。是书第20章曰: “众人皆有余, 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 沌沌兮! 俗人昭昭, 我独昏昏。……

众人皆有以, 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 而贵食母。” 在老子的眼中, 世人似乎志得意满, 在追求功名利禄的时候好像有用不完的才智与能力, 他认为自己的才智能力总好像匮乏不足, 甚至把自己看成是个愚人, 那样“无知无识”, 浑浑沌沌。在世人谋虑多端、清醒精明的时候, 他却安于昏昧, 不谙世事, 像个笨拙的粗人。老子此章以对比之笔调, 旨在告诫世人保持淳朴之心的重要性。徐道士的“野愚轩” 之用意正在于此。揭曼硕对于徐道士的用意可以说是相当理会的。不仅如此, 他充分地读出了深蕴于老子《道德经》第20章之内的思想意义, 这就是“正言若反”: 追名逐利, 看起来好像很充足, 然而就保持淳朴之心来说却是“不足”; 反过来看, 减少名利之求, “损之又损”, 这似乎很欠缺, 但从“童朴” 之持守而言, 这又是充足的, 所以诗中有“我常有馀” 的说法。另外, 揭曼硕此诗还就“愚” 之用或无用的问题作了阐发。在一般人的心目中, “愚” 乃是无用的别名; 但从道家的立场看, 有用与无用是相对的。世人大多注意有用的一面, 而忽略了无用之“大用”。老子《道德经》许多地方言及“虚无” 的妙用所在。像第四章说: “道冲, 而用之或不盈。” 意思就是讲, 道的本体是虚空的, 但其作用却是无穷竭的。再如第11章说: “三十辐共一毂, 当其无, 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 当其无, 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 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 无之以为用。” 老子以车轮、器具、户牖为例子, 说明“有” 之“利” 是不能离开“无” 而单独发生作用的。这种以“无” 为用的思想是相当深刻的。对于修身来讲, 大智若愚, 乃是存真朴的理念指向。揭曼硕应用老子的思想, 以老石磨出炎火、朽壤长出嘉蔬为例, 进一步证明“无用乃有用” 的道理。像这样的题诗初看起来似乎显得较晦涩, 但若稍加揣摩, 即可发现其耐人寻味之处。

揭曼硕对名山胜境之题诗, 蕴含道家之义理, 这不是偶然的。如果我们延展开来, 看看他的另外一些作品, 还会看到颇具深蕴之处。揭氏所作《题南顿孔氏复明诗卷》写道:

失明非有故, 复明还自然。

方其失明时, 万事俱弃捐。

外虽无所睹, 内则常渊渊。

如未尝有目, 不喜亦不怜。

如明入地中, 明未尝不全。

逍遥天地内, 如在天地先。

不助亦不忘, 一气自周旋。

不敢计此生, 敢计时序迁?剥乃复之始, 自坤还至乾。

忽如浮云散, 还我苍苍天。

昔非果失之, 今亦固有焉。

如何孔氏家, 母子仁且贤。

先后俱失明, 其复皆十年。

十者数之终, 如月晦必圆。

养之苟有道, 何疾非所痊。

愿言永保之, 毋或忽此篇。

此篇因孔氏家族母子失明10年复明之事而题。无缘无故地失明, 过了10年却复明, 这似乎不可思议。一般人恐怕也不会追索其奥妙; 但揭曼硕却引出一番深刻义理来。其一,作者对失明作了解释, 他指出这种失明并不奇怪, 它正如太阳到了晚间归入地下一样, 这叫“明入地中”。按《周易》有《明夷》之卦, 其象下离上坤。离为日, 坤为地; 离居下,如日之在地内, 故称“明入地中”。其卦辞谓: 明夷: 利艰贞。《彖传》曰: “明入地中,‘明夷’; 内文明而外柔顺, 以蒙大难, 文王以之。‘利艰贞’, 晦其明也; 内难而能正其志, 萁子以之。” 明入于地中, 其直接的表现就是黑暗的到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明的消失, 若能心等天地, 则内明常照。其二, 揭氏说明了“复明” 的义理。他引入了《周易》的12 消息卦, 以表征日月往来, 阴阳消长。当然, 揭氏之时背后也包容着道家、道教的观念。老子《道德经》有“知其白, 守其黑” 之说, 更有“袭明” 之教。“袭” 乃保持、含藏之意, “袭明” 即因顺自然之道, 含藏其伟大之光明。老子在论述修道法门时尚有“观复” 之说, 此中乃蕴含事物运动反复之理念, 这与《周易》的12消息卦循环往复的思想乃相合, 此点在《周易参同契》中也加以应用。揭氏对孔氏母子10年而复明的“诗说” 实融摄了《周易》与道教的“反复” 理念。揭曼硕这首诗虽然不是在游览道教名山宫观时所作,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对奇异事物的独特理解。研读此等诗作, 有助于我们揭开他诸多题咏作品的奥秘所在。

复次, 揭氏的名山宫观题咏诗作往往将对象来龙去脉之历史蕴含其间。如其所咏旌阳斩蛟剑之作:

章江渡头白羽扇, 千载传闻谁得见?惟有玄潭老剑精, 万里相寻若惊电。

冥冥旌阳九霄驾, 神物无归思变化。

当时同学十二人, 犹有吴公在天下。

吴公晓出明光宫, 故人持剑忽相从。

光芒惨淡蛟蛇血, 精气翕忽神明通。

自从拂拭遇知己, 一尺玄冰剪寒水。

半夜芙蓉迸匣开, 白昼雷霆辗空起。

吴公念念旌阳令, 未说斩蛟心已敬。

尚忆提携典午间, 一扫长江如镜净。

十余年来灾异多, 天鸣地动震九河。

须臾百化万灵鼠, 壮士扼臂徒悲歌。

此时吴公按剑怒, 誓斩长蛟献明主。

剑光耿耿天不语, 掷与玄潭镇千古。

庐陵玄潭观旧藏有许旌阳斩蛟剑一把, 兴国一位道士经过此地窃取了这把剑, 且带到京师, 献给吴全节。吴氏遂邀请揭曼硕赋诗, 后遣还本观。揭氏此诗即因此剑而赋。这是一首宫观圣物题咏诗, 斩蛟剑牵涉一位在道门享有盛名的人物———许旌阳。最早记载许旌阳故事的是《西山十二真君传》, 其后有多种道书均述及许旌阳异事。白玉蟾《玉隆集·旌阳许真君传》称: “真君姓许, 名逊, 字敬之, 曾祖琰, 祖玉, 父肃, 世为许昌人, 高节不仕。” 据说许逊少年时代以射猎为业, 一日入山射鹿, 鹿胎堕地, 母鹿舔其崽而死。许逊怆然感悟, 折弓弩而归, 始栖托西山金氏之宅修道。他到底师承于谁, 道书记载有互相矛盾之处, 或以为他受业于兰公, 或以为他得道于谌母, 或称其师事吴猛。从许多资料看,许逊有可能是转益多师, 且在西山聚集一批修道者, 其著名者有12人, 道门称为“十二真君”, 这就是揭曼硕诗中所言“同学十二人” 之由来。所谓“十二真君” 除了许逊之外, 还有吴猛、时荷、甘战、周广、陈勋、曾亨、于烈、施芩、彭抗、黄仁览、锺离驾。这12人中, 吴猛也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 白玉蟾在《玉隆集·逍遥山群仙传》言及吴猛年四十得丁义神方, 且师南海太守鲍靓, 得秘术。晋武帝时, 许真君从吴猛传法。这表明许逊与吴猛关系非同一般。故揭曼硕此诗有“吴公在天下” 之句。当然, 本诗之主题是“咏剑”, 或者说“剑” 是其中心意象。诗中既言及“剑” 的尺寸, 又描述其杀蛇斩蛟的奇异故事, 这也是有所本的。白玉蟾《旌阳许真君传》载: “真君尝至新吴, 憩于柏林, 忽有女童五人,各持宝剑来献。真君异而受之。既而, 偕至真君之第, 惟日击剑自娱, 人莫能测。真君识其剑仙也, 常礼遇之, 卒获神剑之用。” 凭着一尺多长的剑, 许逊在江西的新吴、海丰诸地斩杀蛟龙猛蛇, 留下许多迷人的故事。揭曼硕此诗乃将许多道门逸闻与民间传说化用其间, 这既具有趣味性, 也有道教史话的意味。像这样的作品在揭曼硕的题咏诗中还有许多,可谓是其特色之一。

三、揭氏题图诗的仙道旨趣

揭曼硕对于书法绘画也有很浓的兴趣, 他的文集中有关绘画的作品占有相当比例。这当中自然少不了为道门中人所作或收藏的图画题诗。诸如《题张道士所藏宋复古古木寒泉图》、《题祝道士龙虎山先天观图》、《卢沟风雨送别图》、《赵道士山水图》、《天台图》、《桃源图》、《题张尊师画》、《张真人寒泉图》、《张尊师夏山图》、《干勒源云山图为天台项子虚作》、《关尊师松壑图》、《题何尊师画牛图》等等。另外, 尚有一些虽非直接为道士之图而作, 但考其内容往往与图有关, 像《砚山诗》即是。

揭曼硕的题图诗首先是对题写对象的一种“解读”, 同时也溶进他自己的丰富想象。如《桃源图》:

桃源非一处, 龙虎画难同。

内外关逾铁, 高低石作丛。

黄幡青剑北, 紫盖白云东。

蟾影当宵迥, 蛾眉抱月弓。

千重藏曲折, 四面削虚空。

地户吟风黑, 天池浴日红。

雪霜翻溅瀑, 雷雨泄崩洪。

暗识猿啼远, 晴闻鸟语工。

危龛三井秘, 绝涧九桥通。

江合仙岩怒, 山连鬼谷雄。

刘王开辟后, 秦晋有无中。

时见看桃侣, 频逢采药翁。

丹台寒漠漠, 琳宇气熊熊。

济胜非无具, 缘源恐莫穷。

烟霞俄变灭, 草树杳葱茏。

四序何劳志, 群愚倘击蒙。

谁言武陵近, 十里上清宫。

在道教洞天福地以及仙话传说中, 桃源有多处, 最出名的是陶渊明所作《桃花源记并诗》中的“世外桃源”; 但这个“世外桃源” 到底在哪里? 向来有不同的说法。今浙江省天台县城西天台山有桃源洞, 据说为东汉刘晨阮肇采药遇仙之所; 此外, 福建武夷山六曲北岸苍屏峰与北廊岩间有小桃源。揭曼硕诗中的桃源既不在天台, 亦不在武夷, 而是在龙虎山, 系本山刘、王二道士人工开辟而成。既然名之为“图”, 则此胜境开辟之后当有人作图以写其神韵。据诗之小序所言, 临江范亭父尚为之作记, 揭曼硕配合其记而作诗。起始一句以“龙虎” 二字点出其原址所在。作为一种“解读”, 此诗自然要对其对象进行一番景物描写, 作者通过“青剑”、“蟾影”、“蛾眉” 之类形容和“猿啼”、“鸟语” 的环境烘托,展示了这个人工桃源的妙趣。不仅如此, 诗人还进行广泛的联想, 且将之与武陵桃源相对比, 寄托其深厚的文化蕴意。

揭曼硕的题图诗也反映了道士从事学术活动的某些比较真实的情形。如《张真人象山图》:

江左名山大象尊, 遥瞻犹似哲人存。

先生有道行天地, 弟子环溪长子孙。

孔李通家从古昔, 神仙开府自渊渊。

……

陆氏已随尘世换, 张公独异圣朝恩。

诸峰尽化旌幢立, 流水皆成佩玉喧。

洞里胡麻天雨种, 岩前丛桂月移根。

缘崖时见衔花鹿, 汲涧常随饮子猿。

青鸟昼传王母信, 苍龙夜泣老蛟魂。

飞云甘卧山头石, 鸣鹤难忘日下轩。

从祀寿官恒近侍, 受厘宣室或深论。

尚方制服黄金重, 大府分圭白玉温。

扈从多骑天厩马, 会朝长次赤墀鹓。

渴沾瑞露来中禁, 饥食蟠桃出内园。

誓使民风齐混沌, 仍祈主寿过轩辕。

归来烂醉东西坞, 更为文安理故园。

“象山” 在何处? 其作图者是谁? 揭曼硕在小序者称: “山乃陆文安公讲道之地, 张氏自唐世居其间, 其先亦多从文安受学者。” 据此, 则张真人恐非张天师, 很可能是玄教大宗师张留孙, 因为揭氏诗中有“开府” 之称。按张留孙于元仁宗时曾受封“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卿、辅成赞化保运玄教大宗师、至道弘教冲玄仁靖大真人、知集贤院事、领诸路道教事”。此头衔既有“开府”, 又有“真人”, 与揭氏之诗正相合。至于“象山” 乃在江西省贵溪县。南宋时陆九渊于该山建精舍聚徒讲学, 时人称之象山先生。由于陆九渊的影响,象山也因之大为扬名, 故揭氏之诗首句谓“江左名山大象尊”。陆九渊所开创的“心学” 虽成一家之言, 但斗转星移, 陆九渊也作古; 惟张真人颇受朝廷之礼遇。这就是揭氏诗中所称“张公独异圣朝恩” 的事实。在此诗里, 作者还结合道教传说来写山中道人的学术活动。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 道教的思想在发展过程中也是不断丰富的, 它与儒家文化具有互相融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