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子与当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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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烟霞注笔神仙境———论揭斯诗歌的道教内涵与艺术旨趣(1)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詹石窗厦门大学哲学系博士生、助教杨燕

揭傒斯(1274—1344) 是元代继耶律楚材之后在道教文学创作领域颇有代表性的一位诗人。揭氏, 字曼硕, 龙兴富州(今江西省丰城县) 人。他出身于饱学宿儒之家, 故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诲, 博览经史百家之学, 少有盛名; 但因家贫, 自十五六岁起即奔走衣食于四方。元成宗大德(1297—1307) 初, 曾出游湖南、湖北, 为当时名公显宦所器重。元祐元年(1314), 经程巨夫、李孟、王约等人的举荐, 由布衣授翰林国史院编修, 从此步入仕途。

他一生历经仁宗、英宗、文宗、宁宗、惠宗诸朝, 参与纂修《皇朝经世大典》、《太平政要》以及辽、金史, 颇有文声。其个人诗文作品, 门人曾加以编纂校录, 自明代以来有多种版本流传。今人李梦生据多种资料标校, 成《揭傒斯全集》。

揭氏诞生于元朝相对安定时期, 又经历了此后的动荡时期, 对于元朝社会有比较深透的了解。他写下许多反映元代民生现实的诗歌作品, 表现了作者对民众疾苦的关怀。由于元代科举制度曾经废除数十年, 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往往隐遁山林, 加入道教组织。揭氏无论在守贫耕读时还是在步入仕途之后, 与道教中人都有来往。正如其他许多熟悉道事的诗人一样, 揭氏诗歌中有关道教活动的作品也构成一道独具特色的“文化风景”。

一、揭氏的“遇仙” 奇闻及其与道士之交往

从官修正史及墓志铭、神道碑之类文献看来, 揭氏是一个经世治国的功臣, 同时也是一位颇有文学素养的英才, 我们看不到他与道教中人有什么关联, 更看不出他有什么“遇仙” 形迹; 但在一些文人笔记中却留下了有关他的生平的逸闻趣事。陶宗仪《辍耕录》卷四《奇遇》载: 揭曼硕先生未显达之时, 多游历于湖湘间。一日, 泊舟于江边。到了晚上二更鼓敲响的时候, 他“揽衣露坐, 仰视明月如昼。忽中流一棹, 渐逼舟侧, 中有素装女子, 敛衽而起, 容仪甚清雅。先生问曰: ‘汝是何人?’ 答曰: ‘妾商妇也, 良人久不归。

闻君远来, 故相迓耳。’ 因与谈论, 皆世外恍惚事。且云: ‘妾与君有夙缘, 非同人间之淫奔者, 幸勿见却。’ 先生深异之。迨晓, 恋恋不忍去。临别, 谓先生曰: ‘君大富贵人也,亦宜自重。’ 因留诗曰: ‘盘塘江上是奴家, 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作墙茅盖屋, 庭前一树紫荆花。’ 明日, 舟阻风, 上岸沽酒, 问其地, 即盘塘镇。行数步, 见一水仙祠, 墙垣皆黄土, 中庭紫荆芬然。及登殿, 所设象与夜中女子无异。余往闻先生之侄孙立礼说及此, 亦一奇事也。今先生官至翰林侍讲学士, 可知神女之言不诬也。” 记载这件奇事的作者陶宗仪是揭氏的同时代人, 而他又是从揭氏侄孙女那里听来的, 想必此事在其家族中早有传闻。

那位夜间与揭氏共享美好时光的“商妇” 在传说中被当作“水仙” 的化身, 人们对此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解释; 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 揭氏的生活在他那个时代已经染上了道教仙话色彩。

如果说揭氏的“遇仙” 奇闻可能出于人们茶余饭后的美谈, 那么他与道士的交往则是实实在在的事。我们从其诗文中即可找到大量的佐证。他一生写下为数甚多的寄赠道士或与道士唱和之作。获得揭氏题赠诗作今可考者有信州德元观何真人、祝融峰星上人、华盖山赵尊师、庐山连尊师、詹尊师及叶道士、寿宁道院傅尊师、青城山侯尊师、茅山刘尊师、徐道士、苏尊师、龙虎山祝道士、毛真人、上都崇真宫陈真人、豫章西山徐道士、信州仙源观徐尊师、江东陈尊师、宣城张尊师、壶州道院张尊师、岳阳冯尊师、玉笥山邵道士等数十人。这些与揭氏有来往的道士从其所居本山看, 真可谓四面八方。

在揭曼硕所交往的道士中, 江西一带者居多。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他与龙虎山的两位高人张天师、吴宗师都有交情, 且关系非同一般。揭氏曾作《送张天师归龙虎山》:

闭户京城昼懒开, 初闻北觐却南回。

冯夷击鼓乘龙出, 王子吹笙跨鹤来。

袖里天书明日月, 匣中神剑閟风雷。

回瞻魏阙红尘里, 应在山中看早梅。

在历史上, “张天师” 有时泛称天师道系统历代之天师, 有时则特指某一位天师。根据文中的语气, 这当是具有特指意义的。道教中的“天师” 之职乃父子相袭。揭氏诗中所指是哪一代“天师” 呢? 考其文集中有受皇帝之命所作的一篇文诰《申命三十九代天师张嗣成制》。结合起来, 互相推考, 则此之天师应是三十九代。其《制》称张氏为“翊元崇德正一教主嗣汉三十九代天师太玄辅德体仁应道太真人”。《汉天师世家》卷三载: 三十九代天师, 讳嗣成, 字次望, 号太玄子。至大三年, 侍父入觐至杭寓宗阳宫。“延祐三年丙辰,留国仙逝, 以印剑授之, 命袭教。开府张宗师闻于朝, 仁宗遣使至山, 命主教事, 且召之。

十月入觐……明年(1317) 正月告归, 制授太玄辅化体仁应道大真人”。有关39代天师的封号, 揭氏代拟的《制》与《汉天师世家》略有差异, “辅德”, 后者作“辅化”; “太真人”

作“大真人” 。这当是传写之误。不过, 我们从中却可以看出, 张嗣成是在延祐三年(1316) 入朝, 次年即回归的。由此可断, 揭氏《送张天师归龙虎山》一诗亦当作于1317年。

揭氏能为朝廷拟《制》, 说明他当时已经身居要职。在39代天师离开京都准备回归龙虎山时, 揭氏又作诗欢送, 这或许带有礼节性的意味, 但其间亦透露出作者对张天师的赞美之情。

另有吴真人与揭氏亦曾共事朝中。揭氏尚作《和吴真人大明殿元日早朝》云:

春迎玉帛万方贤, 云拥笙歌上界仙。

随仗儿童皆睹日, 衔香父老不知年。

洪钧一气包舆地, 绛阙诸宫丽碧天。

惟有道人三祝罢, 珠玑争落紫微边。

此之“吴真人” 当是吴全节。据虞集《道园学古录》以及吴澄《吴文正集》等书的记载, 元武宗即位(1307), 吴全节受封玄教(正一派的一个分支) 嗣师, 总摄江淮荆襄等处道教提点。至治二年(1322年), 继张留孙之后, 掌玄教事, 制授玄教大宗师、崇文弘道玄德广化真人, 知集贤院道教事, 佩一品印。这个品位在当时是相当显赫的。揭氏这首诗是与吴全节唱和之作, 故知吴氏已有《大明殿元日早朝》。两人当是一起上朝, 所以才有可能明了情况, 相互唱和。揭氏这首唱和诗当作于正月初一日, 因本诗以“春迎” 起句, 且题目有“元日”。在这样的日子, 举国欢腾, 所以诗人有“云拥笙歌” 的形容。至于“道人三祝” 是写吴全节主持祈祷盛事。诗人通过人间天上仙境的描写与艺术想象, 把节日的气氛神妙地显示出来。同时, 我们从这首诗中也可以看出当时朝廷对有威望的道士还是相当器重的。

在揭氏文集中有为数很少的祝寿诗, 其中为吴全节祝寿的就有两首。其一名曰《寿吴大宗师》, 另一名曰《写兴五首寿吴大宗师》。为一位道士祝寿写了五首诗, 足见其用心。

后面一首, 所谓“写兴” 乃有所感兴而作。诗人列举了安期生、东方朔、赤松子、王子乔等仙人, 以赞其道风。在末二首中, 作者写道: “伯阳闵衰周, 西度函谷关。谁令守关者,再拜希一言。敛容为之陈, 文字至五千。聊因令尹启, 本欲使之传。煌煌百代下, 继者良独难。” 此诗以老子度关授关令尹喜《道德经》五千言为本事, 诗的最后感叹世间真正通晓《道德经》的人稀少, 这表现了作者对《道德经》的首肯态度。

揭曼硕写了许多赠送道士的诗作。从其作品往往可以看出受赠者的一些特点或修道之情趣。如《赠陈尊师归江东》:

道人养龙虎, 泊然守玄虚。

时从白云中, 宴坐临高隅。

芸东万物境, 我独观其初。

竦臂忽大笑, 有无无亦无。

天子朝诸侯, 万国集京都。

偶随天人师, 足蹑双飞凫。

谒帝滦水阳, 玉佩青霞裾。

稽首出金阙, 怅然思故庐。

拂剑秋风前, 灏气为我车。

山河入顾盼, 日月明黄衢。

朝过析木津, 日暮望三吴。

扬尘蔽天起, 玄髭为白须。

永言归山中, 返朴从所知。

受赠诗的“陈尊师” 自号“物初道人”。揭曼硕抓住道人之号“物初” 二字来作文章。

所谓“物初” 有两项基本含义: 一是指事物发生的本初; 二是指复归于万物化生之原始混沌状态。对于道人来说, 复归混沌正是他的追求目标, 但要复归混沌, 就必须认识本初。

这个“本初” 就是诗中所言之“有无无亦无”, 即连“无” 的概念之存在都没有。那是一种毫无雕琢、极为淳朴的状态。道人的一切活动即是要回复到这种状态。揭氏诗中所指的“道人” 实际上就是“陈尊师”。他“养龙虎” 乃是修炼龙虎内丹。以“泊然” 之心守“玄虚” 之境, 这是修炼龙虎内丹的起码意念要求。在道人的精神世界中, 修炼内丹的基本指向是“观其初”, 通过返观内照, 以合于淳朴。揭氏此诗既写道人修行形状, 又写其内心之“返朴” 指向, 比较鲜明地展示了道人的面貌特色。像这样的作品在揭氏文集中比重较大,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道门中人生活情趣的了解和基本态度。与耶律楚材相比, 揭曼硕没有那种“居高临下” 的官架子, 而是平等待人, 所以道门中人对他也颇有好感。如同时代著名道士张雨就写过多首感念揭曼硕的诗作, 像《揭学士舍我归丰城大雨阻江干五日》、《呈揭曼硕学士》等都表达了道人与揭氏的深厚交情。

二、揭氏名山宫观圣物题咏诗

揭曼硕的一生有相当时间游学名山胜境。他与许多文人墨客一样, 每到一地喜欢题诗吟咏。对于道教名山胜境, 他也相当关注。在其文集中, 有关道教名山宫观圣物的诗作大体有两种类型: 一是游览后即笔而作, 如《游麻姑山五首》、《登祝融峰赠星上人》等。二是因人所求而作寄赠, 如《寄题信州德元观何真人长春亭》、《寄题徐道士野愚轩》、《寄题傅尊师兄弟所作宁寿道院》、《寄题江东应天山天谷庵》等。如果说第一类作品因有即时观感而使作品更具印象性, 那么第二类作品则因时间的相对推移而使诗作之意象渗入某种回忆的色调; 不过, 从诸多寄题之作看, 揭氏对所题之客体还是相当熟悉的, 这说明他曾经游览或历经那些地方。

揭氏的名山宫观圣物题咏诗内容不一, 其特点也各不相同, 但有几个方面是较突出的:

首先是对题咏之客体进行粗细相宜的写状, 并在描绘之中渗入个人的思想寄托。如《春日杂言》中的第五首:

祝融九千丈, 潇湘地底流。

汹涌洞庭野, 崩腾江汉秋。

上有飞仙人, 身披紫云裘。

昔者常相遇, 渺若乘丹丘。

同歌黄鹤渚, 共醉岳阳楼。

思之忽不见, 独立怅悠悠。

此处之“祝融” 乃指衡山的最高峰。道教尊崇五岳名山, 衡山为南岳, 在今湖南省中部, 山势雄伟, 盘行数百里, 大小山峰72座, 主峰祝融峰海拔1290米。道教称之为第三小洞天。《南岳志》卷五载: “祝融峰, 高九千七百三十丈。《名胜志》: 祝融峰乃七十二峰最高者。记云, 位置离宫, 以应火德, 乃祝融君游息之所。” 峰顶有祝融殿, 祀古之祝融君。揭氏游览南岳衡山, 登上最高峰──祝融峰。他为之状物写景, 从大处着眼, 并联系峰下之湘江。遥望山下, 碧波荡漾的洞庭湖尽收眼底。开头四句, 大笔写状, 虽为粗线泼墨,但气势雄峻, 观之真使人胸襟舒展; 接下来, 作者写“飞仙”, 其“定格” 于“紫云裘”, 既显示色彩, 也交代了质地, 这可以说又是细腻之笔触。当然, 诗人并非仅是状物, 他还通过合理之想象, 以表达其幽思。“同歌” 与“共醉” 表现了作者飘逸的性格, 而收笔之句“不见” 二字更显示作者对神仙胜境的追念。

在揭曼硕所游览的名胜中, 麻姑山也引起了颇多感兴。从其诗作中可以看出, 揭氏前后至少有两次游览该山。一次是与湖北程公等同游, 另一次是携二侄女而游。这两次游览,他都留下了可贵的诗篇。正如游南岳衡山一样, 游麻姑山使揭曼硕既饱览奇妙风光又勾起阵阵遐思:

嵯峨仙都观, 遥望丹霞天。

后有千岁松, 前有百顷田。

风日夏飒沓, 烟云昼葱芊。

群彦一时集, 安知非列仙。

持觞起相酹, 罢琴接高言。

天道信悠邈, 人情何拘挛。

灵君不可致, 落景讵少延。

仰虽渐冥冥, 俯实忧元元。

主人顾坐客, 此中可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