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是徐志摩1928年重游康桥回国途中写的。翻开诗页,读者不禁为那美丽动听的音节和诗人飘逸的翩翩风度所感染。“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一节奠定了全诗的抒情基调。接下来的第二、三、四节描绘康桥美丽的风景,诗人选取了最有代表性的景物作为意象来抒发自己的感情,用“金柳”、“青荇”和“潭水”来渲染和表现对康桥的无限眷恋。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柳树,倒映在康河里,诗人内心无法平静。青色的荇藻,在柔和的水波里轻轻招摇,激起诗人无限的遐想,夕阳斜照里的榆树倒映在青潭里,犹如天上的霓虹,沉淀着诗人昔日的梦想。第五节是追忆当年留学时愉快的生活,约上几个学友在青草环抱的碧波里划船,流连忘返,直到星辉斑斓的夜里,还在尽情歌唱,作者的那种浪漫情怀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第六、七节又回到“告别”的现实中来,再次写对这里的留恋与热爱之深,“夏虫”也怕惊动他的沉思而保持“沉默”,“悄悄的我走了”与开头照应,带着梦绕魂牵的情感。“不带走一片云彩”一方面是洒脱的诗人不愿把美好的东西据为已有;另一方面,诗人要把完全的面貌保存下来好让昔日的梦与感情完好无缺。全诗由每节的动作性的词语连成一幅幅动态的画面,给人以立体的感觉。
《再别康桥》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也代表了徐志摩诗歌的风格。1.构思精巧,不落俗套。别离诗自古有之,但一般对象都是人,这首诗的告别对象却是“西天的云彩”。这一对象的转换,跳出了寒暄叮咛的俗套,给人造成清新飘逸之感。2.气氛独特,意象新颖。诗人为离别创造的气氛,并非一般离别的执手叮咛或牵衣顿足,而是在“轻轻”、“悄悄”、“沉默”的寂然无声的气氛中离别,毫无“伤别”带来的沉重。意象选择用“云彩”、“金柳”、“柔波”、“青荇”、“青草”、“星辉”等自然物,避开了人间烟火。3.章法整饬,韵律和谐。全诗每节四行,每行字数相当,奇句高一格。偶句低一格,错落有致。每节诗都是偶句押韵,而且每节都变换韵脚,避免了一韵到底的单调。节奏上大体每行三顿,如“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朗读起来抑扬顿挫,柔美悦耳,极富音乐美。4.词藻华美,风格明丽。诗中描写的夕阳中的金柳、潭底的彩虹、水中的青荇、斑斓的星辉……都是用华美的词藻织就的画面,呈现出语言华丽、柔婉、清丽、洗练的艺术风格。
《再别康桥》是给徐志摩带来声誉的经典之作,也是徐志摩对爱、自由和美的追求与独特人生理想的完美表达。
(向阳)
雪花的快乐……………………………徐志摩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凝凝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1924年12月30日作
[鉴赏]
胡适之在《追忆志摩》中指出“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实现的历史。”的确,诗人曾经写下了许多感情真挚、意境清幽的诗歌来抒发自己对爱、自由与美的追求,《雪花的快乐》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首纯诗。在诗里,现实的我被彻底抽空,雪花代替我出场。这不是一般的雪花,是被诗人意念填充的雪花,被灵魂穿着的雪花,是人的精灵。它在“飞飏、飞飏、飞飏”,欢快、自由而执著!它有着自己的方向,不向“幽谷”,不去“荒街”,而是飞向那清幽之地,去追寻那个美的“她”。“她”浑身散发着朱砂梅的清香,心胸恰似万缕柔波的湖泊!“她”代表着一种人格力量,是一种理想境界的人格化,雪花飞扬的过程就是诗人灵魂飞扬的过程,诗人充分享受着选择的自由、热爱的快乐,他总是把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地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
这首诗共四节,韵律铿锵,具有启承转合的章法结构之美。雪花的旋转、延宕和最终归宿完全吻合诗人优美灵魂的自由、坚定和执著。这是大自然的音籁,灵魂的交响。
(王大武)
云游……………………………徐志摩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鉴赏]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诗歌以第二人称起始,暗示了抒情主体的钦慕向往之情。“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说明云游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那一流涧水”无疑是抒情主体客观化的,象征,是诗人的自我写照,诗中以第三人称称呼,对照它与云游的不同的生存状态,从而体现了诗人渴望漂荡的云游给自己虚弱的心灵涂抹些许明艳的色彩。
“一流涧水”的欣喜只是一种梦幻般的稍纵,即逝,因为美只属于那个逍遥无拦阻的天空世界。“阔大的湖海”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因此超越了个体单纯的意义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一流涧水的希望终不能实现,他不能让云游常驻心头,只能默默无能地等待。
此诗受欧洲14行诗的影响。此诗前8行的韵脚变化是aa、bb、cc、dd,后6行与英国14行诗相一致。这体现了徐志摩诗歌倾向音乐美的特征。同时,从“云游”的象征性比喻以及抒情主人公的情感也可以看出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雪莱、济慈等人对诗人的影响。
(黄跃文)
火车擒住轨……………………………徐志摩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鉴赏]
此诗原名《一片糊涂账》,是徐志摩最后一篇诗作。在写完这首诗后,他的人生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其中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一言难尽。情爱中的苦涩与人生理想的碰壁使诗人发出了“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的慨叹。《火车擒住轨》便是这慨叹下的“发愤之作”。
全诗可分三层,前四小节构成第一层,描绘火车在黑夜里奔跑的情形。“擒”字将火车拟人化,显示其奔跑的毫无顾忌。接着开出了火车经过的一系列地方的名单“山、水、坟、桥、荒野、破庙、池塘、村庄、小站”,这些地方都是以黑夜为背景的,突显出了阴森的咄咄逼人的气势。
第二层从第五节开始,视角从地上转到天上,诗人把星星作为主体进行发问。在这些疑问的背后,隐藏着它们对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理解,也隐藏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判断并进而体现出对生存的终极问题产生追问的潜在思想。
第三层就是诗的最后四节。还是采用星星的口吻,引申出了另外一种生活价值观念。星星的慨叹具有反讽的性质,久已困扰心头的纠结似乎找到了答案,但问题的答案是以无答案为结局的。“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这既是星星的态度,也是诗人本人某种程度的写照。
全诗以两行为一节,以感官的摄取以及现象的铺叙来加以展开,并在诗中夹用口语,运用的是调侃乃至反讽的语调,这些都使这首诗呈现着现代派诗的特点。读读这首诗将会对全面理解徐志摩的美学主张与创作实践不无裨益。
(刘念)
我从Cafe中出来…………………………………王独清
我从Cafe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那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e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国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鉴赏]
王独清(1898—1940),原名诚,号笃清,陕西长安人。早年留学日本、法国,后加入创造社,曾任广东中山大学文科学长、上海艺术大学教务长,负责编辑《创造月刊》。有诗集《圣母像前》、《死前》、《威尼斯市》、《埃及人》等。
本诗是王独清自己很满意的一首作品,他甚至担心,至少在当时,自己的这种颇下工夫的创作,简直有些曲高和寡:“这种把语句分开,用不齐的韵脚来表作者醉后断续的,起伏的思想,我怕在现在中国文坛,还难得到能了解的人。这首诗的诗形就是我所采取的‘纯诗式’中‘限制字数’的。这诗除了第一句与末二句两节都相同外,其余第一节中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各行与第二节中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各行字数相同。并且两节都是第二行与第五行押韵,第三行与第六行押韵,第四行与第七行押韵。这样,故表形尽管是用长短的分行表出作者高低的心绪,但读起来终有一贯的音调”王独清在这里已经很仔细地分析了自己的作品。
在他的另外一本诗集《威尼斯市》的“代序”中,王独清也认为,自己的一些作品,对于音节的制造,对于韵脚的选择,对于字数的限制,更特别对于情调的追求,“都是做到了相当可以满意的地步。”其实,不管是王独清、穆木天在他们的诗歌理论表述方面,还是他们的诗歌作品以及他们对自己作品的估价上,我们看到的,其实恐怕更多的是浪漫主义的“浪漫”情绪,或者,用孙玉石更加准确的概括,应该是“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抒情艺术方法的结合运用,直抒胸怀的歌唱和暗示形象的情调的同时追求,音节自由的句式和声韵铿锵的效果交互并存”。这些正是王独清、穆木天、冯乃超等后期创造社诗人的特点。从某个角度看,有时候也正是他们的缺点。
而他们还往往在自我辩护时认为这是渊源有自。王独清承认,在法国诗人中,他最推崇的是拉马丁、魏尔仑、兰波和拉佛格四人,而这四位诗人分别表现了诗歌中的“情”、“音”、“色”、“力”,于是,王独清理想中的完美的诗,便成了这样一个数学公式的表达:(情+力)+(音+色)=诗。他认为其中最难运用的便是“音”与“色”,同时,用很少的字数奏出和谐的音韵,才是最高的作品,他的《我从Cafe中出来……》一诗大约类此。
(王毅)
残烛冯——乃超
追求柔魅的死底陶醉
飞蛾扑向残烛的焰心
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
追寻过去的褪色欢欣
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
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
我愿效灯蛾的无智
委身作情热火化的尘埃
烛心情热尽管燃
丝丝的泪绳任它缠
当我的身心疲瘁后
空台残柱缭绕着迷离的梦烟
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
梦幻的圆晕罩着金光的疲怠
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
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
[鉴赏]
冯乃超(1901—1983)又名冯子韬。祖籍广东南海,生于日本横滨。1923年日本第八高等学校毕业后,先后就读于京都帝国大学哲学系、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社会学科,后改学美学与美术史。1926年3月在《创造月刊》发表《幻想的窗》象征派色彩组诗。1927年10月回国,参加创造社,担任《创造月刊》、《文化批判》编辑工作。1928年1月在《文化批判》上发表《上海》、《与街上人》等诗,标志诗风由象征派到现实主义的转变。其后在上海艺术大学、中华艺术大学等校任教。1930年参加左联筹建工作,曾任左联第一任党团书记、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党团书记、党刊《红旗报》编辑。抗战初期,参加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工作。抗战胜利后担任过国共谈判中共代表团顾问。1946年赴香港,从事文艺界统一战线工作。建国后历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副秘书长、全国文联理事、中山大学副校长等职。著有诗集《红纱灯》、小说散文集《傀儡美人》、短篇小说集《抚恤》等,并译有《芥川龙之介集》、《河童》等。
朱自清说,后期创造社的三个诗人王独清、穆木天、冯乃超,都是“倾向于法国象征派的”。其中的冯乃超,“利用铿锵的音节,得到催眠一般的力量,歌咏的是颓废,阴影,梦幻,仙乡。他诗中的色彩是丰富的”。冯乃超的这首《残烛》就是在铿锵的音节和丰富的色彩中,对颓废与梦幻的歌唱。在二十年代的诗歌中显示了一种新的艺术美的探求。
飞蛾扑向残烛的焰火,以死亡来殉情,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就存在这样的虑象。冯乃超这首《残烛》,赋予这个古典色彩的意象以一种现代的象征意蕴。诗人引入西方象征派诗流行的死亡主题,以传统飞蛾与残烛的意象,冷峻而热情地赞美死亡的美丽。诗的第一节,就非常朦胧地展开了这一主体的意向:“飞蛾扑向残烛的焰心”,是为了“追求柔魅的死底陶醉”。 “我看着奄奄垂灭的烛火”,是为了“追寻过去的褪色欢欣”。这种“起兴”的方法,已经暗示了作者过往的一段难以言喻的感情经历,也说明了诗人现在咀嚼情感深处的沉重。以下的诗句,均由此而展开。因为有过一段生命悲哀的经历,对于残烛焰光的凝视,就带上了自身的情绪色彩。“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我愿效灯蛾的无智/委身作情热火化的尘埃”,这里,诗人已经将自己凝视“焰光”的潜在意识的情感,和自己显在意识的愿望,全部诉诸读者了。第三节诗,讲的是咀嚼失去爱的悲哀,剩下的只有对于梦的追寻,残烛成灰,身心疲瘁,空台残柱,缭绕的只是“迷离的梦烟”;人生中一片茫然的怅惘而已!最后结尾的一节诗,是这个悲怆的小夜曲的情感的升华,也是全诗情感世界的重复展现:“我看着奄奄垂死的烛火/梦幻的圆晕罩着金光的疲怠/焰光的背后有朦胧的情爱/焰光的核心有青色的悲哀”。诗里展现的现实的情景,也是梦幻中的世界。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构成了诗人一种朦胧的情感展示。爱的丧失与死亡的悲哀,被赋予了现代的朦胧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