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感受着神秘。宇宙星空是神秘的,也是伟大的,它能发出神秘的光来,穿透你的内心,使你震慑于自然的伟大。一切都是静静的,河汉无声,鸟翼稀薄,马群忘了飞翔。在这浩瀚的星空下,个人是渺小的,生命是渺小的,只有时空永恒。“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风吹着未来也吹着过去”;一切在风的流动中形成一种苍茫空阔之感。“秦时明月汉时关”,中国诗人自古就能在宇宙的永恒中感叹生命的渺茫,以一种巨大的智慧,达成与自然的默契。“我成了某个人,某间/点着油灯的陋室/而这陋室冰凉的屋顶/被群星的亿万只脚踩成祭坛/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自我在神秘的星空下消解了,没有了确定的本质,剩下的只有一种与宇宙星空的关系,一种礼拜神圣的情感。
著名诗评家程光炜教授在评价《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时说: “1987年,我是通过这首诗记住西川的名字的。其实,诗并不神秘,也不难懂,显得朴素而且平静,但它给人留下了‘仰望’的姿态。”程所说的“仰望”姿态,指的是一种知识分子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一种本雅明式的“旁观”态度,其内涵有三:“一是以‘过去’的文化精神拒绝了‘现在’的存在,因此诗人对现实保持着有操守的、批判性的距离。二是选择了在现代社会担当图书馆和文化传统的‘收藏者’、‘守望者’的角色,所以选择即意味着更果敢的放弃。三,在此基础上,他更愿把诗歌的创作看作是文化传统的诗意的‘复现’,而不是独创。”这种深度掘进式的解读也许可以给读者一些启发,读者可于作品中认真寻绎。
(西川)
夕光中的蝙蝠……………………………西川
在戈雅的绘画里,它们给艺术家
带来了噩梦。它们上下翻飞
忽左忽右;它们窃窃私语
却从不把艺术家叫醒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子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有时又倒挂在枝丫上
似片片枯叶,令人哀悯
而在其他故事里,它们在
潮湿的岩穴里栖身
太阳落山是它们出行的时刻
觅食,生育,然后无影无踪
它们会强拉一个梦游人入伙
它们会夺下他手中的火把将它熄灭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
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
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
那定是由于一只蝙蝠
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
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
一只,两只,三只蝙蝠
没有财产,没有家园,怎能给人
带来福祉?月亮的盈亏褪尽了它们的
羽毛;它们是丑陋的,也是无名的
它们的铁石心肠从未使我动心
直到有一个夏季黄昏
我路过旧居时看到一群玩耍的孩子
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
夕光在胡同里布下了阴影
也为那些蝙蝠镀上了金衣
它们翻飞在那油漆剥落的街门外
对于命运却沉默不语
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
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
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
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
[鉴赏]
著名诗评家蓝棣之论《夕光中的蝙蝠》说:“蝙蝠最吸引人的,是它们那没有归宿却对命运沉默不语的坚韧,和它们那闲暇的姿态。我想,这其实也就是诗人自己对于命运和生存方式的体验或思考。”蓝棣之论是对诗歌本质的一种把握,而本质的呈现才更耐人寻味.
蝙蝠是自古以来诗人所喜欢咏唱的对象,如韩愈的“黄昏到寺蝙蝠飞”,闻一多的“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蝙蝠总是与黄昏、黑夜连在一起,因其动物的特性,蝙蝠是黑暗中的动物。故西川的诗前也冠以“夕光中”作定语,其原始冲动也可能与韩愈、闻一多并无二致。
西川是在路过旧居时,看到了一群玩耍的孩子,“看到更多的蝙蝠在他们头顶翻飞”,因而怀念起自己的童年来,“在古老的事物中,一只蝙蝠/正是一种怀念。它们闲暇的姿态/挽留了我,使我久久停留/在那片城区,在我长大的胡同里。”一种怀旧的情绪中,多多少少流露出一点点伤感。在诗中,诗人的原始冲动也许就是怀旧,但在将这种怀旧情绪转化为诗时,却联想到了与蝙蝠有关的其他文本。首先是戈雅的画。戈雅是18世纪上叶到19世纪初西班牙著名宫廷画家,喜欢画蝙蝠,在他的画中,像《产生妖怪的理性之梦》、《改革》、《飞行》等都有蝙蝠,“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人类的面孔上”,指的就是《飞行》中人面蝙蝠形象。在戈雅的画中,蝙蝠是黑暗的、恐怖的,盲目、凶残,“像这样去作画,对他来说,/是一种苦恼,也是一种娱乐。”
第二种文本是某些民间故事,那里的蝙蝠是勇敢的,神秘的, “它们也会赶走一只入侵的狼/让它跌落山谷,无话可说”;“在夜晚,如果有孩子迟迟不睡/那定是由于一只蝙蝠/躲过了守夜人酸疼的眼睛/来到附近,向他讲述命运”。文本里的蝙蝠或凶残或勇敢,都未能使诗人动心,而现实中的蝙蝠却能引诗人入梦,这就是诗人的构思。这种构思既带有知识分子写作的所谓“互文性”特点,同时也使读者体味出一种后现代哲学精神:事物的相对性。西川作为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之一,其《夕光中的蝙蝠》一诗正是艺术宗旨的完美体现。
(夏元明)
一个人老了……………………………西川
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
在黄瓜和茶叶之间,
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
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一个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地落下。
露水是凉的。音乐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灭的火、
庸才、静止的机器、未完成的画像。
当青年恋人们走远,一个人老了,
飞鸟转移了视线。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滑下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他说话是灵魂附体,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惟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
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他遮盖。
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
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
藏起失败,藏起成功。
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
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
要他收获已不可能。
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鉴赏]
“老”是中外诗人都喜欢咏叹的题材,尤其是中国诗人,几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黄昏情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中国人对生命的短促有更敏感的体验。按说西川还年轻,尚未到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候,但他似乎超前地品味到了老之将至的况味,这可能与诗人的宗教情绪和沉静的性格有关。
《一个人老了》写“老了”的状态,可谓细腻而充满哲理。第一节写“老”是一种自然状态,“在目光和谈吐之间,/在黄瓜和茶叶之间,/像烟上升,像水下降”,“老”是日常行为中不可避免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然而“老”意味着黑暗,意味着退出历史舞台,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这后两个比喻十分贴切而意味深长。
第二节仍然用比喻的方法写“老”的情形,交织着主客两种视角,既写出了旁观者对老年人的一种观感,也写出了老年人自己的心态,透着一种孤寂和落寞。“秋天”、凉露、落伍的大雁、行将熄灭的火,……从不同的侧面将“老”的情形表达出来:孤独、冷落、不受重视、半途而废。形象化的方法使抽象的东西获得了很丰富的想象。
第三、四两节写老年人的精神处境,老年人虽然有足够的评判善恶的经验,但机会却在减少,别人也不愿听他的唠叨,“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他不可能得到热情的回报。他虽然有了智慧,洞达生命的真谛,知道造屋、绣花、下赌背后的摧毁,但他仍然会驻足昔日的大街,记忆的落叶飘来将他遮盖,反省年轻时代的荒唐,但又眷恋过去的时光,理性和情感相互纠结,这就是老境。
诗歌的末两节是对“老了”的总结,游戏结束,“藏起失败,藏起成功”,一切都只是无奈。收获已不可能,脱身也不可能,只能在咀嚼童年中默默死去,然后“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他”完全被时光异化了,不复存在。
西川年轻,但西川对生命的体验很深,看到了虚无,也看到了虚无的美;感受到沉重,但也有释放沉重后的洒脱。“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真到了老的那一天,西川会不会像苏东坡那样了悟?
(夏元明)
回答……………………………北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鉴赏]
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湖州,生于北京。1969年当建筑工人,后在某公司工作。1978年同诗人芒克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1990年旅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著有诗集《太阳城札记》、《北岛顾城诗选)、《北岛诗选》(1986)、《在天涯》(1993)、《午夜歌手》(1995)、《零度以下的风景》(1996)等。北岛的《回答》公开发表于1979年《诗刊》第3期,此前就在当时影响甚大的民间刊物《今天》上发表过,它“最突出的是表达一种怀疑和否定精神,对虚幻的期许,选择的犹豫和缺乏人性内容的苟且生活的坚决拒绝。” 《回答》是一代人心灵和意志觉醒的诗歌雕塑,是激动的喉管里爆发出的最疼痛的声音,更是有关反叛、宿命和承担的回答。
诗歌以令人心神俱震的精警诗句开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充满了血性、铿锵的质地。在生与死,卑鄙与高尚之间尖锐刺目的对比下,是高尚者悲惨的命运和有关他们的创伤的记忆。这是对“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的“那镀金的天空”的回答。它像一个尖锐的楔子钉入到“那镀金的天空”,逼问它的历史。可以说,北岛的“回答”是以“高尚者”悲剧性命运的深刻体验为前提,并把这种体验上升为“我”的认同和承担的使命感。历史的梦魇在这种悲剧性命运的体验和认同感中并没有稀释的迹象,相反,新的反叛只能是紧紧延续着同样的命运,书写着又一个并不新颖的“墓志铭”。
然而历史的梦魇遮掩不住对它的怀疑和逼问,正是这种怀疑和逼问催生、激昂起“我”的叛逆和血性:“我——不——相——信”,并确立起自己作为反叛者的主体身分:“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这种反叛者身分的确立使“我”的质疑空前地膨胀:“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这是“我”将历史意象化,对象化,将自己剥离出历史的梦魇。在与虚伪的历史表象和图景的对抗中获取自身生存的力量。
如果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是对“高尚者”的呼应与回答,而“我——不——相——信”这种对抗的力度和冷峭是对历史在否定性意向上的回答,那么,“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就是对历史在承担意向上的回答。承担意味着“高尚者”植入自己的血肉中,意味着自己永远无法剥离出历史的梦魇,历史的梦魇本身就是自己的难治愈的创伤。一个反叛者,恰恰正是因为他是真正的承担者,因为,回答不是决绝,它的本义应是博大的人道和人本主义的诉求。所以,北岛的回答最终有着温暖和希望的浸润,尽管它仍难以完全抹去长长的历史阴影:“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北岛)
宣告……………………………北岛
——献给遇罗克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鉴赏]
《宣告》是北岛悼念烈士的诗歌,极其典型地“展现了当代中国历史‘转折’期‘觉醒者’的内心冲突和理想精神。这种在批判、否定中寻找个体与民族再生之路的英雄式悲壮情感,在‘文革’结束之后的许多读者中产生了强烈共鸣。”
诗歌采用了“我站在这里/代替另一个被杀害的人”的方式,一方面以第一人称“我”的语气拟现了烈士告别人间的“宣告”,同时也以隐括的方式摹写了烈士被杀戮的过程,另一方面这个第一人称“我”又是北岛自己的影像,以“也许”的方式北岛想象着自己可能的告别“宣告”。“我”聚合起生者与死者的宣告,其声音重合后的难以分辨是基于他们命运的一脉相承,所以,在这里,“宣告”既是告别,又是预言,不过是又一次告别的预言。
诗歌第一节,因为自己的反叛和执着将要献出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语气却是沉静和平实的。“最后的时刻”在“也许”提示出的预见中平静地到来,“我”没有呼天抢地的悲愤,没有英雄式的激烈,甚至“没有留下遗嘱”,“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给我的母亲”,是将自己的锐利搁浅于目睹自己惨遭杀戮的“母亲”苦难的记忆和泪水里吗?似乎是。我们也许会感到疑惑,因为烈士的笔作为战斗的象征,似乎应由自己的战友继承。我们的疑惑是以在社会/历史/现实层面对烈士的人格定位为前提的,他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捍卫社会正义的英雄人格的自塑。但在烈士看来,他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底线,微弱的人的尊严:“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更无法言及人性的高贵和高渺的英雄式的追求。然而,这足以构成扼杀的全部理由。这是一份辛酸的宣告,更是一份辛酸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