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调意象中寄寓了企求纯洁真美的希冀,也是对上节忧郁之诗绪的短暂反拨。后面诗行中视点呈现交叉联系,作者把对“自我”的深层审视融入到对客观自然物的精致勾勒中。“就在那儿”,曾象征孩子的帆船成为风暴瞬间人的尸体,以船喻人,暗喻生与死,存与亡相互转化的突发性和偶然性。“我的白桦树沉默着”至结尾六句则紧承前行逻辑理路,把对生死命运的思考推向最极处,至此也戛然划上全诗休止符。它表明存在和延续都是一个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进程,有着自身独特的发展逻辑,作为个体,应该乐天知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顺应自然之道和时间之法,这样才可获得生命的自由和灵魂的解放。这种生命哲学颇具老庄道家之风和西方宗教的超脱色彩。
本诗虽为朦胧诗,想象丰富,思维跳跃,意象繁复,但依然有一个清晰的逻辑流程。由自然界的真谛至生活的真谛到最后的生命真谛,依次展开,逐层递进,活泼而不失章法;规范而不失生趣,在外在的语言与内在的节奏、自由的形式和凝炼的诗意之间保持了一种恰如其分的张力,显示了作者精湛的艺术驾驭力,也证明了诗是“思维的炼金术”。其二,打破了传统诗学中静止固定的时空关系,充分地展示了时空之间对立与转化的矛盾关系,从而使诗人之思充满运动感和开放性,展示“狂想”的翅膀自由飞翔。最后,“情”“智”合一,既具有丰富而细致的情感体验。又有着意味隽永的哲理思辨。
(任怡)
小草在歌唱……………………………雷抒雁
——悼女共产党员张志新烈士
一
风说:忘记她吧!
我已用尘土,
把罪恶埋葬!
雨说:忘记她吧!
我已用泪水,
把耻辱洗光!
是的,多少年了,
谁还记得
这里曾是刑场?
行人的脚步,来来往往,
谁还想起,
他们的脚踩在
一个女儿、
一个母亲、
一个为光明献身的战士的心上?
只有小草不会忘记。
因为那殷红的血,
已经渗进土壤;
因为那殷红的血,
已经在花朵里放出清香!
只有小草在歌唱。
在没有星光的夜里,
唱得那样凄凉;
在烈日曝晒的正午,
唱得那样悲壮!
像要砸碎礁石的潮水,
像要冲决堤岸的大江……
正是需要光明的暗夜,
阴风却吹灭了星光;
二
正是需要呐喊的荒野,
真理的嘴却被封上!
黎明。一声枪响,
在祖国遥远的东方,
溅起一片血红的霞光!
呵,年老的妈妈,
四十多年的心血,
就这样被残暴地泼在地上;
呵,幼小的孩子,
这样小小年纪,
心灵上就刻下了
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
我恨我自己,
竟睡得那样死,
像喝过魔鬼的迷魂汤,
让辚辚囚车,
碾过我僵死的心脏!
我是军人,
却不能挺身而出,
像黄继光,
用胸脯筑起一道铜墙!
而让这颗罪恶的子弹,
射穿祖国的希望,
打进人民的胸膛!
我惭愧我自己,
我是共产党员,
却不如小草,
让她的血流进脉管,
日里夜里,不停歌唱……
三
虽然不是
面对勾子军的大胡子连长,
她却像刘胡兰一样坚强;
虽然不是
在渣滓洞的魔窟,
她却像江竹筠一样悲壮!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社会主义中国特殊的土壤里,
成长起的英雄
——丹娘!
她是夜明珠,
暗夜里,
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死,消灭不了她,
她是太阳,
离开了地平线,
却闪耀在天上!
我们有八亿人民,
我们有三千万党员,
七尺汉子,
伟岸得像松林一样,
可是,当风暴袭来的时候,
却是她,冲在前边,
挺起柔嫩的肩膀,
肩起民族大厦的栋梁!
我曾满足于——
月初,把党费准时交到小组长的手上;
我曾满足于——
党日,在小组会上滔滔不绝地汇报思想!
我曾苦恼,
我曾惆怅,
专制下,吓破过胆子,
风暴里,迷失过方向!
如丝如缕的小草哟,
你在骄傲地歌唱,
感谢你用鞭子
抽在我的心上,
让我清醒!
让我清醒!
昏睡的生活,
比死更可悲,
愚昧的日子,
比猪更肮脏!
四
就这样——
黎明。一声枪响,
她倒下去了,
倒在生她养她的祖国大地上。
她的琴呢?
那把她奏出过欢乐,
奏出过爱情的琴呢?
莫非就此成了绝响?
她的笔呢?
那支写过檄文,
写过诗歌的笔呢?
战士,不能没有刀枪!
我敢说:她不想死!
她有母亲:风烛残年,
受不了这多悲伤!
她有孩子:花蕾刚绽,
怎能落上寒霜!
她是战士,
敌人如此猖狂,
怎能把眼合上!
我敢说:她没想到会死。
不是有宪法么,
民主,有明文规定的保障;
不是有党章么,
共产党员应多想一想。
就像小溪流出山涧,
就像种子钻出地面,
发现真理,坚持真理,
本来就该这样!
可是,她却被枪杀了,
倒在生她养她的母亲身边……
法律呵,
怎么变得这样苍白,
苍白得像废纸一方;
正义呵,
怎么变得这样软弱,
软弱得无处伸张!
只有小草变得坚强,
托着她的身躯,
托着她的枪伤,
把白的,红的花朵,
插在她的胸前,
日里夜里,风中雨中,
为她歌唱……
五
这些人面豺狼,
愚蠢而又疯狂!
他们以为镇压,
就会使宝座稳当;
他们以为屠杀,
就能扑灭反抗!
岂不知烈士的血是火种,
播出去,
能够燃起四野火光!
我敢说:
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
红日,
就不会再升起在东方!
我敢说:
如果罪行得不到清算,
地球,
也会失去分量!
残暴,注定了灭亡,
注定了“四人帮”的下场!
你看,从草地上走过来的是谁?
油黑的短发,
披着霞光;
大大的眼睛,
像星星一样明亮;
甜甜的笑,
谁看见都会永生印在心上!
母亲呵,你的女儿回来了,
她是水,钢刀砍不伤;
孩子呵,你的妈妈回来了,
她是光,黑暗难遮挡!
死亡,不属于她,
千秋万代,
人们都会把她当做榜样!
去拥抱她吧,
她是大地的女儿,
太阳,
给了她光芒;
山岗,
给了她坚强;
花草,
给了她芳香!
跟她在一起,
就会看到希望和力量……
六月七日夜不成寐,六月八日急就于曙光中
[鉴赏]
雷抒雁(1942-),陕西省泾阳县人。出版有诗集《沙海军歌》、《小草在歌唱》、《父母之河》、《春神》和《掌上的心》等。他追求力和美的和谐,诗作激情洋溢、沉凝、昂奋,富于哲理。
《小草在歌唱》热情地歌颂了张志新不畏强暴、捍卫真理的精神光辉,揭露和抨击了“四人帮”的残暴行径,强烈地呼唤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有如下特点:其一,它以小草作为贯穿全篇的抒情线索,使抒情有了依托,并使得结构严谨,达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小草以诗化的人格出现,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惨案的见证者,苦难的承受者,不屈的抗争者,它是历史主人的化身,是正义、真理的代表。它与烈士的性格、风采相照应,形成了十分和谐的抒情氛围。其二,诗中流溢着温柔细腻的人情。诗人把表现母女的骨肉之情作为诗的内在结构的重要线索去展开抒情,使读者在揪心的痛苦中受到圣洁的人性感情的洗礼。其三,诗中有“我”。“我”是一个痛悔的奋发者形象。诗人通过解剖“我”解剖了一代人,在自我忏悔和批判中使人们惊醒和振作,具有强烈的教育效果。全诗激情洋溢,一气呵成,写得悲壮、深沉、感人肺腑。
(贝贝)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梁小斌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
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
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
我还想打开书橱,
取出一本《海涅歌谣》,
我要去约会,
我向她举起这本书,
作为我向蓝天发出的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
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天,又开始下雨,
我的钥匙啊,
你躺在哪里?
我想风雨腐蚀了你,
你已经锈迹斑斑了。
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要顽强地寻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阳啊,
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愿你的光芒,
为它热烈地照耀。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鉴赏]
梁小斌(1955-),山东荣城县人。曾下乡插队落户,后当过工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作。他是“崛起的诗群”中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诗作曾被多种诗集收选。出版的诗集有《少女军鼓队》(1988年)等。
梁小斌曾自述:“单纯是诗的灵魂,不管多么了不起的发现,我都希望通过孩子的语言来说出。”他对诗的这种阐释,不仅体现了他的审美理想和情趣,同时,也可作为对他的诗作的一个明晰的注脚。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处处显示着诗人的一颗童心.,但这童心却是沉重和痛苦的。诗中首先以“中国”、“十多年前”刻画出时代背景,使人们马上联想起作者学生时代经历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1966——1976是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时期。在那个时期学校不上课,机关不办公。多少的学龄儿童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多少的青年上山下乡,一代青少年荒废了学业。作者用第一人称“我”来象征千千万万的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青少年学生。诗人集中表现了这种心灵的失落感,但又不是一般化地仅限于表现家破人亡的失落,而是将它投射到一个民族的历史进程之中,写出了一个民族的历史的失落。一个重大的主题,就如此被诗人用一颗童心轻轻派生于一个细小事件——“丢失了钥匙”之中。这也正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
诗人选择了生活中常见的物品——钥匙。这是家与温暖,是正常、有序生活的体现。对抒情主人公而言,打开家门、抽屉和书橱,需要钥匙;而家、抽屉里的画片、书籍与书页里的三叶草等又组成了一个象征系列.从疯狂的政治喧嚣中返回亲情温馨的家里,需要打开家门的钥匙;使创伤的心灵通过“画片”和“三叶草”回到纯真的童年,需要打开抽屉的钥匙;打开书橱,寻找书籍所开拓象征的知识、爱情和信仰的新世界同样需要钥匙,诗人这一生活用品意象化、精神化,使它的物质功能延伸、扩展到精神世界,这钥匙便成了打开心灵、精神乃至历史之门的象征。有了它,可通向孩子纯洁的心灵之门;有了它,可步入晴朗、宽阔的历史之门,而现在,这一切都失去了,需要寻找。作者以“寻找”和“思考”在中国丢失了的“钥匙”这样一组象征性的系列意象,艺术地概括了“文革”期间青年一代的处境和心态,他们有过迷惘和失落,但并不失却信念,在历经劫难后学会了追求和思考。当年轻人厌倦了十年动乱并想背离它归家时,却发现钥匙已经在“沿着红色的大街疯狂地奔跑”时丟失了。他走不进门去,也打不开抽屉,儿时的画册和夹在书页里的三叶草也都无法找到。他为这些感到悲哀,但又不仅仅是哀叹,而是发出了顽强寻找“钥匙”的宣言。诗人将“钥匙”与“中国”并列,将“丢失钥匙”与“十多年前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相连,使得诗的内涵一下扩展到一个广阔深远的历史背景之中,使人自然联想到“文革”十年的历史灾难,诗的深厚的历史内涵于此产生。有了这份象征内涵,我们不难想象,这首诗正是诗人对使人精神蒙昧、心灵野蛮的历史的控诉,是对纯洁心灵、文明精神的寻找,是对人的心灵回归的呼唤。诗人使象征与写实相契合,通过对一把钥匙的寻找,从深层意义上暗示心灵道路的回归,对历史真实的寻找与思索,对健康的精神、彩色的理想、甜蜜的爱情、幸福的生活的向往。
全诗象征化手法的运用,不仅使作品对“文化大革命”的否定避开了政治性评述,而且也大大增强了诗意的涵盖面;相当沉痛的心理体验由诗人以纯真、浅显的孩童口气道出,赋予这复杂的社会历史主题以单纯的意象和形式来表现,又使作品增添了一种特殊的情感魅力。诗人以一颗童心看世界,看到的不是一篇色彩斑斓的童话,而是一部失却童话的断代史。
(任怡)
我是青年……………………………杨牧
作者自我简介:生于1944年,36岁,属猢狲。因久居沙漠,前额已刻有三道长纹并两道短纹,因脑血热,额顶已秃去25%左右的头发。
人们还叫我青年……
哈……我是青年!
我年轻啊,我的上帝!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不出钢的熔炉,
把我的青春密封、冶炼;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冰箱,
把我的灵魂冷藏、保管;
感谢你给了我烧山的灰烬,
把我的胚芽埋在深涧!
感谢你给了我理不清的蚕丝,
让我在岁月的河边作茧。
所以我年轻——当我的诗句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
竟像哈萨克牧民的羊皮口袋里
发酵的酸奶子一样新鲜!
……哈,我是青年!
我年轻啊,我的胡大!
就像我无数年轻的同伴——
青春曾在沙漠里丟失,
只有叮咚的驼铃为我催眠;
青春曾在烈日下曝晒,
只留下一个难以辨清滋味的杏干。
荒芜的秃额,也许正是早被弃置的土丘,
弧形的皱纹,也许是随手划出的抛物线。
所以我年轻——当我们回到
春天的时候,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哈……我们都有了一代人的特点!
我以青年的身份
参加过无数青年的会议,
老实说,我不怀疑我青年的条件。
三十六岁,减去“十”,
正好……不,团龄才超过仅仅一年!
《呐喊》的作者
那时还比我们大呢;
比起长征途中那些终身不衰老的
年轻的战士,
我们还不过是“儿童团”!
……哈,我是青年!
嘲讽吗?那就嘲讽自己吧,
苦味儿的辛辣——带着咸。
祖国哟!
是您应该为您这样的儿女痛楚,
还是您的这样的儿女
应该为您感到辛酸?
我,常常望着天真的儿童,
素不相识,我也抚抚红润的小脸。
他们陌生地瞅着我,歪着头,
像一群小鸟打量着一个恐龙蛋。
他们走了,走远了,
也许正走向青春吧,
我却只有心灵的脚步微微发颤……
……不!我得去转告我的祖国:
世上最为珍贵的东西,
莫过于青春的自主权!
我爱,我想,但不嫉妒。
我哭,我笑,但不抱怨。
我羞,我愧,但不自弃。
我怒,我恨,但不悲叹。
既然这个特殊的时代
酿成了青年特殊的概念,
我就要对着蓝天说:我是——青年!
我是青年——
我的血管永远不会被泥沙堵塞;
我是青年——
我的瞳仁永远不会拉上雾幔。
我的秃额,正是一片初春的原野,
我的皱纹,正是一条大江的开端。
我不是醉汉,我不愿在白日说梦;
我不是老妇,絮絮叨叨地叹息华年;
我不是猢狲,我不会再被敲锣者戏耍;
我不是海龟,昏昏沉睡而益寿延年。
我是鹰——云中有志!.
我是马——背上有鞍!
我是骨——骨中有钙!
我是汗——汗中有盐!
祖国啊!
既然您因残缺太多
把我们划入了青年的梯队,
我们就有青年和中年——双重的肩!
1980.8.(雷抒雁)
[鉴赏]
杨牧(1944-),原名杨模,四川省渠县人。曾长期在新疆石河子农场工作。出版有诗集《复活的海》、《野玫瑰》、《夕阳和我》和叙事长诗《塔格莱丽赛》等。他长期致力于新边寒诗的创作,同时也注重创作政治抒情诗。其诗风粗犷、豪放、苍凉、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