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幻象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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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这一年的冬天在我的过去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孤苦无助的幽灵,在我的世界里游荡,这不能说是我没有尽到力,大概是能力太有限,根本不足以改变命运。作纵向的比较,是在长大成熟,作横向的比较,仍处在弱小的地位。有我或无我对别人没有什么影响,在炎家的小院也不例外。对他们我有许多祈求不能说出口,那可能是一种非份之想,弄不好会失去这个良师益友,希望他们不会怀疑我是个动机不纯的人。

冬日寒风的凛冽是挡不住的,再厚的棉衣都不能温暖这颗心,我所看到的只是荒原上的一只鸟巢,骋目四望不知桑梓在何方。

黑幽幽的野岭,打开了恢廓的胸怀,我的身后狼奔豕突。我惆怅地前行,不顾世人狰狞的面目,何啻是胆怵或倜伥。我深深的野心,潜在的狂乱,贪婪地结合在我貌似忠厚诚实的外表下。在我命运没有越过巅峰的时候,我做不到别无所求。

我不强壮又未衰竭,既无英明,又无神勇的胆识,我对自己无司奈何。人与人之间充斥的是一个个看不见的。处处都能感觉到的堡垒。它的坚实不是一次强行爆破得以毁垮的,这就是人性对抗的基础。

我必须以牺牲自我的前提,用投降的手段,攻克每一个目标,直到取得全面的胜利。这就是我的道路,通向死亡的路。每个人在前进的时候,都应牢记先行者的宣言。就像这冬天,冬天的前方总是冬天,冬天的女人是另一个冬天。

东方也是冰冷的。我只能归究为贫寒、无名,没有万人之上的权力,不平等是罪恶的根源。每次见了她好像冬天是我带来的,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关系因我的殷勤变得融洽或是出现转机。

冬天同样困扰着炎,看书少了,语言也少了。

我背着行李回到了工程局。年底门市部根本就无事可干,元旦前夕,门市部上锁,各人都忙自家的事去了,把我抛向了街头。

逛市场逛商场是很多人的爱好,正如每个人的行囊里有苹果和石头,有的人背着它的时候想到的是苹果,有的人想到的是石头,我是哪一种人呢?这个比喻能否说明问题?生活或许要经常回头看,不要想的太远。为一辆高级的自行车奋斗,为一块牌子响当当的外国表奋斗。在二三年内这个目标一定能达到。

在这样一种心情的驱动下,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浏览了商业街的各个装潢奢华和有富贵气息的商店。

随着人流高峰的过去,我的热情又降到谷底。要做学问前程还很遥远,要抓钱不现实,挣钱不是我这样人的事。敢问前途在何方?我只算是这个大都会的一块浮木,要想沉下去,还需时间的浸泡。

走出商业区的观光范围,步履艰难,老式的杂货店在街道的两边哭泣。

“黄小玉!”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她会是谁?我的脑袋嗡嗡作响,过去的历史在大脑的黑匣子爆了一次光,我的头在身体之前转了过去。

一个年近五十的衣着素静的女人站在三步之外,整齐的烫发给她增添了不少光彩。不是臃肿的脸腮和熟悉的眼神,差点认不出来。“曾医生是您?”

“是我,小玉,你还认识我?我真担心你忘了曾医生。”

“你怎会在这里?”我迎上前。

“你别问,咱们慢慢谈,你不会有事儿吧?”她拉着我的手。

“不,没事儿,我正想回单位去。”

“今天没工作?成家了没有?这些年怎没听到你的消息?”她不等我回答,一连问了几十句。“长高了不少,变得英俊了,呕,真是一表人才。你没换单位吧,怎会在省城遇见你?真没想到。”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了离开学校后的经历。

她是因为母亲去世,年初才调回省城的,她现在接替了母亲的工作,在艺校作保健医生,她十分惋惜盍逝的母亲,一个音乐教师被迫改行从事医务工作,了结了一生。

她现在一人住在母亲留给她的屋子里。我大胆地问她干吗一直不结婚。“结婚也不是好结果,而且我体弱多病。”我不理解的是她自己就是个医生,对保养身体,饮食卫生挺在行的,为何没有一副好身体。

谈饿了,去小食店进了餐。她又问及我今天是否有要紧的事,我确实没事。“我多想找个人谈谈,我真没想到会遇见你。你走路的神态和在学校时一模一样,一点都未改变。”

我都不相信自己没有改变,她凭什么认定我没有改变?

“今天到我家去吧,也不是什么家,可能要比你的单身宿舍差。”她的语言是这样幼稚、真诚,使我感到亲切自在。

“不知你是否爱节俭,从外表上看,你算不上是讲究衣着的人。在小城市你这样是可以的,在这大城市与那些时髦的、考究的年轻人相比,你就显得很朴素。这样更好,让我感到离过去的那个你不遥远,可亲可爱。看得出来你是苦恼的,是不是想飞黄腾达。想一想你就该知足,你能有今天够幸运的了,有多少人能像你这样?从一个乡下孩子变成一个有着良好职业的大城市的工人,别人有父母兄妹的帮助,而你是个孤儿。”

在文华街一幢临街的木质二层楼前,她停住了脚:“就是这栋房子,房子虽老了,但环境还不错,前面是博物馆,对面是中南报社。”

我随她进屋上楼,四处是尘埃、蜘蛛网,让我想到这幢房子腐烂了,快垮了,拆掉它是时候了。

“这户人家刚搬走,杂物还没搬完,市政府说要把这房子退还给我们家,我并没打算要。前不久这家的主人在银行分了新房就走了。”

上了楼她打开了扇房门说:“这就是我娘以前住的,在这后半截住的是咱家从前的佣人一家。一男一女二个孩子,老头是市附中的校长。”

这是一个勤俭整洁的老人的房间,一张旧式的木雕床,一张深色的大方桌,一口大的二口小一点的藤箱,外面四个普通的花瓷瓶,其中一个作了几处大的修补。

“这瓶是不是很好看?我娘也特别喜爱。是楼下的尹家收藏了许多年才拿出来的,不然早该砸烂了。”

她一直为自己的生活叫苦不迭,试图让我意识到她来到这个世上除了受苦受罪什么都不会有,或许她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和安慰,可我这颗心是冰凉的。

明天就是元旦,虽说是个节日,在我和她的日历上都是空白。她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了田军和春生的情况。再过两年田军就要高中毕业了,学习成绩不错,有希望考上大学。他也有这个志愿,现在若是再遇上他,我不一定能认出他来。我走后,曾医生特别关照他,他的愿望就是考上这里的一流高等学府。

我坐在方凳上,她弯下腰,扭头瞧我的脸色道:“他总是对同学吹嘘有一个大哥在大城市,所以他将来一定要到大城市读书,对你怀有很深的感情。”

我何尝不想念他,但我目前的境况没有能力给予他什么帮助。她说我的这种想法是有害的,帮助可以是物资上的,也可以是其他方面的,感情上的联络比什么都重要,要常去信。

还有春生已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叫易露,小的是个男孩叫易寒。

逢年过节春生去看田军,曾都留她加餐,我们三个与学校里的其他孩子有着明显的不同之处。

“你该去看看他们,春生每次提起你都像失去了这个弟弟。”她的话像是一只忧伤的手,慢慢地拉开了我感情的闸门,止不住的泪水扑面而下。

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天的黎明,我和她才觉察。她毫无倦意,又讲起了学校的元旦,由于心境的不同,对过去所有的节日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她比较注重节日,为迎合她,我们决定俩人热闹一下,出门去感受一下节日的气氛。在门外有一个她用的燃气灶,这是学校照顾她才发的。

她提了一壶水加热后,让我抹把脸。我让她先用,她疼爱地按住我的肩头。到了倒水的时候,她不让我下去,因为水要倒在后院的小天井里,要穿过尹家门外的走廊。

在外吃了早饭,她兴致勃勃地去游玩,挤车。我担心的是她的身体吃不吃得消,她总说没事,人活着就是如此,需要付出,否则什么都讲不上。有时吃苦也是玩,玩也是吃苦,若不愿吃这份苦,一个人很快就到了尽头。

在一家门前卖绢花的钟表店里,她花二百多元买了一块精工的表。

“来,带上!男人应当有块象样的表。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元旦礼物。”

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击垮了我。我明知受之有愧,还是接受了下来,这与我在炎家接受许许多多东西的做法有内在联系,自身缺乏能力,习惯于接受别人的帮助。

她劝慰我道:“现代的人,要接受新观念,思维不要过于狭隘。”

为了避开挤撞我决意去人少的秋山公园。

冬天的写意暗暗地吻合了我们的身世,游人的欢笑在这凄清的景致里,恰恰衬托出亭阁、树林、江水的凄凉。

跻身在陌生的人流里,走过玲琅满目的柜台前,没有一丝的暖意在心底停留。为热闹而热闹,也能暂时地填充忧愁。新出现的事物也能冲淡对空虚的不满。

我们再一次走进了情绪的低谷,脚步越靠越近,越来越沉重。而兴奋袭击后的她,显示出了中老年人的衰弱,我必须扶着她才能继续走完余下的游园线路的距离。

回到文华街的住舍时,天已黑了。

扶她上楼,打水、点灶。

“这两天实在是把我拖垮了,不过我高兴,不是你去,我也没胆量去那么远的地方游玩,要是落了雨雪,那就更不敢想象。”

窗外的街道,黑风已经刮起来了,寒潮已经来了。我望着她,她望着我,似乎已感到语言太多。

她待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