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幻象大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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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2)

她让丈夫严贵银和我们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再给别人看病,她帮我们收费,哪怕是包个小伤,也要讨五元钱。

炎给了她一百元,她的身体像冲气般膨胀起来,赶快唤几个孩子过来,认我们作干爹,认兔子为干娘。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这样出乎意料。

和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文明人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她把我们从现代生活一下子拉到了愚昧的陋习中。离开大都市的时间不算很长,却仿佛相离了一个世纪。我想找个机会与炎交流一下各自的感觉,很显然,他没有这个意思,我的内心苦难不堪忍受。兔子对我心理状态似乎理解,总是和我挤在一起。

这土洞太小,不便进行私下的交谈,为了使我安心,炎开导我,生活的意义本身并不存在,意义是寻找来的。人处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不一定就是环境的奴隶,要能跳出三界外,对人生的各个层面都能持有欣赏的心态,像在观赏一幅有着时代特色的风景画,不必让自然的感情迷失在风景中。在生活中,同样是既要参与生活又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

严贵银过游民的生活已近二十年,他曾是一个粮管所的粮管员,因工作失误万吨的粮垛发火了,为了逃避责任,逃出了县城,四海漂泊。二十年前的惊惧仍在脸上,变成了一道道深刻的折痕,黑瘦的脸颊,一双凸出的大眼睛,再过四十年也不能使我忘记。

这沟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特征。就像胖女人身上的肉,如何也想象不出是怎样长出各种形状的,该长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堆起了肉泡。

她从不讲自己的身世,为了满足我们猎奇的心理,她把别人的事当故事讲给我们听。讲那猴子在家时因冒充他哥上了嫂子的床,被兄长逐出了家门。住在我们洞旁的一个小个子汉子,因有谋杀四人的嫌疑离家出逃。我们无法相信小个子能一次杀四个人。

胖女人说,是别人没有找到他杀人的任何证据才让他跑了。我不禁要问,你们都是单个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怎么会知道对方的情况?

“这很简单,这里人不多,消息挺灵,外面有什么事发生这里都能听到。有的人是忍性不好自己讲出来了,那猴子只要给他倒一杯酒,就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讲了。为了讨第二杯酒,就讲了他偷嫂子的经过,以后就再也没人请他喝酒了。他们不像你们,只想刺探别人的事,我这人不爱打探别人的事。”

沟里还有一对小两口,看来令人生疑,他俩不像是苦大仇深的出生。从他们深深的不安和良好的体形中,让人想到他们该来自安定有保障的家庭,就胖女人猜测他们是私奔出来的。

这天,年轻的男人到胖女人这儿讨盐,她啐了一口唾沫,“哼!光想讨东西,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青年男子在洞外站了一会儿,空手而去。

炎见此向胖女人讨了半杯盐,让我给他送去。

我出来时,他正在沟的另一头向洞里钻。我来到洞前挑起草帘,小夫妻俩正在叹气。男人穿的牛仔裤已经很难辨认,女的脚上的半高跟的皮鞋,只看得出式样而看不到颜色。

对穿这种半高跟的露着脚背的女人,我历来都有着好感。面对他们的惨相,同情怜悯之心油然而生。

我本想和他们聊一聊,他们为难的神态,害怕别人接近。我在洞里多坐一会儿他们就多一份猜疑,就像我的到来不是在做一件好事,而是向一个流着鲜血的伤口抹盐。他们因我而受着煎熬,内心的痛苦隐隐浮现在脸上,面部的表情因肌肉抑制不住在不停抽搐,最终失去控制,没有怨气地呜呜哭泣起来。她挺着大肚子,那不合时宜的有几分秀气的擦泪的柔指,感染着我这个本意做个看客的第三人。她晾在洞口的袜子,本色是白色,现在已变成了黄色。就像她椭圆形的脸儿,白净的时候一定典雅动人。

是个什么样的爱情故事,把这对情侣逼上了绝路,就不得而知了,远离城市和文明,生存安全都将失去保障,相爱能坚持到哪一天?

小油灯下,兔子睡在我们中间,听我和炎谈人与人之间至死不渝的爱。如果没有现代文明和科学进步,置今天的人在大自然的天国里,将是如何一种景象?在今后的几代人中人类回归自然的可能性,像山沟的所有人一样,永久地扎根在这荒山野岭,人们就能培养出与大自然的同一性,或者在文化与宪法中,为走投无路的人开辟一个保护区条例,才是符合人类自身的根本利益。关于乌托邦、世外桃园、梦幻般的香格里拉,和理解他人的情感什么时候才会驰进人们心里,又是什么原因使她破灭?时代、岁月、人生,磋跎在一次又一次反复中,幻生出朴实纯净的情感流。可惜的是她不能在人们的心底永驻。

炎时常流露出的长叹是那样天真。我无法认定跟前的他,是一个发明幽情的老佛爷,还是充满幻想的孩子。如果没有我,恐怕没有这个寻根的旅程,而我的动机下含有多少纯真的成份,自己都不清楚,她究竟能为我带来什么好处,同样是不清楚。

只是从兔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经过伪装的企图。一方面就是她厌烦了枯燥无味的日子,另一方面她或许还有许多苦心经营的梦想。

我们都在等待着意外的收获,就像炎期等着意想不到的喜悦。他是坦诚的平淡的,她是纯朴的强烈的,都是真实的。而我的处之泰然有着理智的刻意追求。

山里又下雾了,兔子出洞方便回来说。

炎道:“那就早点休息吧。要想在这多呆些日子,我们明天去帮严大哥做事。”

“洞里在反湿,大概夜里要落雨。”兔子说道。

她又向我指指隔壁的洞小声道:“那边有人,她在想什么呢?她一定有想法,我能看出她的不安。”

当她躺下后,我向她挪了挪了身子。土洞的湿度在增大,我和她开玩笑:“我刚发现你是对眼。”

她明白我是想与她交流,向我贴近。

通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沟通起来很容易。我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又问到她的过去及将来的打算。外面的雨哗啦啦地落下来了,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听到炎的咳声,毫不思索地脱下褂子,搭在他身上,我脱下上装给她盖上。“不用,我睡在中间不冷的。我脂肪厚,能抗寒,要不各盖一半。”

“别争了,你们女的体温低。”

她把上衣一角盖在了我身上。

湿气在上升,雨越下越猛。

天亮后洞里仍是黑的,为了光线好,兔子卷起了草帘。胖女人在洞里生火,湿柴烟灌满了土洞。要不是昨夜他们连夜搬木柴现在都没烧的。

阴天,一天只有两顿饭,炎要出门去做事,吃得特别多。几个孩子从洞口钻到我们这边玩,胖嫂恶狠狠地一个个拖了过去。

炎呆不住想出去。兔子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三人都有点感冒了,他若出去,必病无疑。

我们还在为时间难打发犯愁,就听见前面洞里有人叫胖嫂。她是有唤必应,整天像个大忙人。

不一会她领着一个年轻的妇女,钻进了我们的土洞。

她钩着身子,让她的孩子把一条毛巾递给她,其实那是一块粗土布。声音宏亮地对炎说:“我的大兄弟,我给你们做好事来了。我这人心善,爱管闲事,现在我们吃的是一锅钣,住的一个洞,你们的事也是我份内的事……”

她的话还没讲完我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卖这女人,什么问题都想过。就是没想到要买人。

“哎——你们听我把话说完,不是我要管这事,你们的事,寨里人都明白。”她叫这山沟为寨。“刚才人家与我商量,是瞧得起我,因为在这里我保护着你们,要不没这儿平平安安。之所以找上你们也是有道理的,你们两个大男人共一个小女人也不像话……这里条件差,晚上做起事来,让孩子见了多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说你们,而是为你们考虑,你老兄身子弱,你老弟身体不算差。像这两天,闲着无聊,都起这心事,你让我弟媳妇一人咋吃得住?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昨天见了弟媳妇在洞尾清理污秽,那是来月经了,你们整晚上还不得闲”。

看来一切都弄糟了,我们三人一时都有口难辩。光是这一个胖嫂的发难就是如此,若是动员整个所谓寨里的人来,非杀了我们不可。

“还有啊,你们到处拉屎撒尿,寨里人早就看不惯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里也有这里的规矩,像弟媳妇那样在干净的洞里丢脏物是要挨刀子的。那些洞是有主的,也是为过路客留宿的。今天就不说这些了,还是让我来撮合你们的好事,留下这个女人,过些日子你们摸准了对方,看合适谁再分开不也体面吗?弟媳妇你也别太贪心,也别欺老实的男人,有一个男人也就够了。要论掌管钱财,治理家务谋生活,你样样不如我,有你严大哥一个男人我就心满了。我年轻时比你逞强多了,现在的三个男人加在一块也不及我那前夫强壮。如今人老了,有孩子拖累,晚上也没兴致,连一个男人都嫌多了……”

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思是你怎么不反驳啊,是理亏还是不会说话?明明都不是。

兔子的脸一阵似红一阵,冲血时两眼冒着红光。

炎像是完全听不懂胖嫂的话。

“你们在发什么呆吗?又不是亏待你们了,人家十四五岁瘦精精的小姑娘都要八九十块钱。这么大的一个女人也不多收,只要一百块。这山里生活艰苦,你们要是带她去县城,老娘不要你们一分钱就让她跟你们走。”

我不知她何时又变成了我们的老娘。

“可人家是来陪你们吃苦的。嫁鸡随鸡,一辈子跟你们受苦受难,生儿育女,还要伺候你们。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又把人家转卖了。用了享受了还赚她个百儿八十的。甘肃那边的淘金客,不都是大几百才买一个女人?可人家是个良家妇女,丈夫死了才出门的,遭不起那份罪。一个女人要伺候七八个男人,生的孩子谁是谁的都不负责。”

她使我们大开眼界,可我不知道她说的七八个男人共一个女人是否属实。

胖女人不管我们搭不搭理,继续围剿,“啰,你们细瞧了人家,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一副厚实的好身板,当猪肉卖也不止这几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