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窄的,窄窄的交往,零零星星的乐趣,是由来已久的生活内涵,这样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范围,远远不能满足我的需求,我已没有那份耐心,等待生活慢慢变化。我确实想有一条近路,提高生存的质量,不是梦中的那种超越时间,超越空间,是一种真真实实的拓宽了现有生活内容的日子,她必须能最大限度地满足本能的那种任性,实现现实社会已经具备的可能的自由尊严和道德,不应该成为约束我的绳索,而是维护我利益的工具,扫清人生路途中的一切障碍。
好久没去炎家,大公子见了我避而不谈我近来浪费的时间、金钱,反而褒奖我着装的艺术。
在东方面前夸奖我的衣着,简直就是出我的洋相,在她那冷峻的目光扫视下,我感到自己还不如有闲妇女喂养的宠物,至少她们不嫌弃那些听人使唤的洋狗露在外面的生殖器。她的精明和傲气无形地把我降为动物,她不会认为作为人我和她是平等的。
我的出路只能是摇尾乞怜,我要无时无地地表示自己是忠诚地,向主人献媚。
除了陪大公子在书房里呆着,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帮她做事,做得越多我心里越是舒坦,吃起饭喝起咖啡也不艮畏缩缩。
大公子喜欢饭后在客厅闲聊,我尽量找点事做,推着吸尘器在地毯上有顺序地来回清理。一天清理十次八次,她从不嫌多。
我外出买回的莱,总不能令她满意。她自己去市场,我拎着篮子跟在她身后。
做小买卖的菜贩子,对这里各式各样的有身份的主妇、佣人、妇男司空见惯,养成了和气礼貌的规矩。因为她们虽然买得少,价钱却不便宜。东方更是不善于讨价还价,她不喜欢我买的比她划算,她要去买菜,也不是担心我花钱,她是想借此散散步,听这些下里巴人说一二句话,沾点人味。
除此之外我看她什么都不缺,她对他们的口头禅,流行的新名词特敏感。
他们暗地里猜测我的身份是男保姆还是保镖,一个小伙子曾试问过我,遭我白眼。
她希望我跟在身后自始至终免开尊口,只要在菜称好以后,及时地把篮子送到她手上。她看过称,接过菜,我准确平稳地双手接过篮子。有时她也看出自己买的菜价格不合理,这时才主动跟我说话。做人要从小做起,不要贪别人一分钱。
为了讨好她,我几次对她说,我无心上班,想辞了工作到她这儿做佣人,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不回答是与否,只是加快了步子。
大公子在和东方多次协商后,在东方去学习的机会,安排了我们寻根的河西之行,他通过民俗研究书刊社给工程局发函,借调我二个月,去边远地区调查采风。
情报研究中心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我们。
临行前,东方给我添了一个电影厂的药箱,装满了药品和山区常见病的诊断书。她说,不懂不要紧,下面医疗单位知道病人患的是什么病,关键是没针没药,带上这些药,出了小毛病不犯愁。如他们把握不准,那就赶快回城。
我们这次去了几个属贫困县的山区,又没熟人负责安全。她把母亲送给她的一支不锈钢的手枪也给我带上,以防万一。她不会使它,问我会不会用。
车送我们到宁县就转去了。
她的电话到得比我们快。
一到县里,各方面的人物就到齐了。他们设酒宴招待。他不喝酒,为了这场面的气氛,我放开了肚皮大吃大喝,最后被工作人员抬回了招待所。炎公子稳如泰山,别人一看便知是个人物,所以事事他们都找我,问及地区是否安排了我们计划的路线、食宿。县里还增派了一名联络员,随我们一同下乡。
在我们选定的三河村开始了我们的第一站,大公子打发联络员回县城,他执意不肯。
在我做了说服工作以后,联络员驱车去了乡政府。他的一个同学是这儿的民兵营长,在乡里当半个家,他把我们托付给民兵营长。
民兵营长见了我们,请联络员放心地走。当下他送走了联络员,又给我们换了一户富裕的人家。所谓富裕人家,就是玉米和山芋一锅熬,一家五口人都能吃饱。
这山河村的风景可谓独一无二,河汊里、沟渠上、水田间处处都是长长的茅草,一百多户人家散居在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平原上。我们问乡下人,田间怎么只有茅草和浮萍,老农告诉我们,茅草浮萍都可翻田沤肥。
三河人不爱讲话,我们在河边村外,找不到一个愿意跟我们谈话的人。他们可以蹲在岸边的土墩上,看着水里的鸭子从早游到晚,都没心思搭理你。他们居住的茅屋,三年就要翻新一次,找不到历史的遗迹。他们的墓地,土坑不到膝盖深。
二天后我们就离开了这里,逆河而上,去了上游的三合村。民兵营长让他妹妹给我们带路,去她姐姐家。
弯弯的河道把路引向北方,河面上没有小船、木筏,走出二十多里地,河仍然是那么宽,河中央已露出了巨石,想必这就是没有船的原因吧。
地势在增高,水田找不到了,茅草开始变得稀落矮小。营长的妹妹兔子背着我们的东西走在前面。炎要歇歇脚,她说不累,其实她没听懂,是我们累了。
人家背着两个背包都不累,所以我们不能强求。
三合村坐落在河岸的山坡上,大都是石头垒起的房子,地势高低不平。之所以叫三合村,是因为在六十年代这里仅有八户人家,因为要开发土地,就把原先位于山里的人家外加逃荒的游民强行赶到一块,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村子。到了如今,因为政策松动了,原来位于山里的老山户又悄悄搬回了山里狩猎,而本身就是游民的外乡人,在定居了近十年后。仍和本土人不和,现在又开始外出谋生。
他们不习惯一年四季吃玉米红薯土豆的日子,所以半个村子都是空的。
兔子的姐夫是这三合村里的老住户,在村里当文书,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子,刚结婚两年,有一个儿子。他把我们三人安顿在相邻的一个空空的石院里,这家人都到山里去了,把房子委托他代管。管不管都一样,反正不用操心,有客人就住下,没人就空着。屋顶上是尘埃,墙角是蜘蛛网。兔子利利落落地收拾出两间屋子,炎和我在前屋休息。
黄昏时分,我们去了趟河边散步,苍凉的景象让人想到古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早在一千多年前那些骚人墨客,在原始的交通工具下,由南到北,由东向西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而作为今天的文化人,炎自愧不如。
他用无声的语言默默地谈着先辈文人,总结他们惨痛的教训,再一次给我讲起先人的小隐与大隐的思想,深情地赞美隐士的醉卧林泉,高蹈江湖的美学价值与思想境界,批判了传统文化中反动残酷的那一部分。中国要兴旺发达,如果在文化上不能实现文艺复兴的梦想,是难以想象的。而今天我们的经济现状和社会制度,都严重制约了对传统文化的发掘和整理,今天的艺术家、理论家所走的路许多是对二三十年代的重复,封建文化的阴影,依然困扰着这一群人。这使我明白他才是个真正的痛苦的灵魂。他悲怆的怀古情意,对现代思想史的批判,反差太大。
在我的心目中,他一会儿是个气势恢弘的儒仙,一会是个孤独悲怆的小人。他情感上的疮痂,像一块烧红的铸铁,烙伤了我的内心,他敏捷的清晰的思路,使他又能很快地从悲痛里解救出来,他伫立在河岸的高地上,向西眺望,大脑里却对那个思想的家园依依不舍。
晚上,当他得知文书正在帮族人修谱,表现出巨大的热忱。全身心地投入帮文书整理、装订,询问人头、嫡传、男女收费的标准、活动经费的开支。主动提出能帮他们李家去查他们的祖先来到宁县的前后情况,教他们如何去查县志、地方志。作为酬谢,文书进山办事回来,给他带来了獐子肉犒赏他,希望他能进山转转。
山里有很多人,都在做着发财的梦。有人谣传明末清初,这里曾有一个山寨,在内部火拼后烧毁了,有很多金银财宝就在这山里。三十多年前曾有人来找过。后因情况发生变化他们取消了寻找财产的念头。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文书不是因为要回来修谱,他也要在山里碰碰运气。
炎很乐意去看一下,讲定第二天就进山,并兔子就此打转,带个信给她哥,多谢他一路上的照顾。兔子不愿回去,炎同意她留在三合村,可她要随我们一起进山。
她中学毕业就闲在家里,吃饭睡觉闷死了。她姐和姐夫也赞同她随我们进山,问题是我们不会走回头路,很有可能走出山沟去双台镇进入回民地区。她身为女孩,一人返回我们不放心。
文书道:“乡下孩子可不比你们城里人娇生惯养,兔子一人一天走个百几十里路没问题,顶得上你们两天的路程。”
于是,凌晨我们出发,从村后进了山沟。前一段二十里路程,还是荒凉的山野地,后二十里的山路变得奇峻峭拔,因而说此地藏有宝藏,不是没有可能。在苦难黑暗的封建社会,无家可归的人聚集在一起打家劫舍、占山为王,这种蕴藏着自然界之灵气的地方,自然容易吸引人。
接受去三合村路上的教训,炎再不客气地要求在岩石下歇一会儿。兔子的耐力忍性真是惊人,有了几天的相处,她明白我只是个助手。于是和我交朋友,听我讲大都会的生活和炎高贵的夫人。
晚上我们找到了一个猎棚,猎户听说我们是三合村文书的亲戚,老俩口马上热心地接待我们。
老妇看过兔子说她与她姐刚嫁到三合村时一样神气,可生了孩子变化就大了,人丑了许多,身子也变了形。
老汉还告诉我们昨天山里死了一个人,是被害死的,三十一二岁的男人,还是外地人,要我们当心。
这一二年山沟外来户只多不少,四川、甘肃的啥人都有,像个大杂烩。这些从那边来的外乡人不守规矩,肆意妄为,老天、王法都不管。
与他们说的相反,当我们到了游民集结的巷沟时,北坡上一排排的草棚,温和的阳光,一派温柔之乡的风光。几个女人去小溪里洗涤,一群孩子在山坡上玩耍。我们一出现就被孩子围住了,一个个长着长长的头发,黑黑的乌龟爪,歪七竖八的衣衫。
一个机灵的男孩指着一个窝棚道:“那有一家人刚走,是个好棚子。”
老沟的游民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忌讳别人探听他们的底细,他们彼此不了解对方从何来,今后到哪儿去,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山地上一块块开出的菜地,证明他们住下并非一日。
白天,男人们都到各个山沟里转悠,大多数的时候是没有收获的,就算能弄到野味,也不够吃两顿的,他们往往通过向山里的来客索取财物谋生。
炎不解为何有人喜欢往山里跑。
天未黑,我们的棚口就出现了一个莽汉,他向我要茅棚的租金,一脸的虬髯,开口就是十元,够住一夜宾馆的费用。再过了一会,一个生像异形的年轻人又进棚来讨保护费五元。最后是一个肥耷耷脏兮兮的妇女送来两个旧垫子,一个止咳糖浆的瓶子制成的油灯,要三块钱的租金。一块钱的押金。兔子怔怔地退到一边。
炎很豪爽地付了钱给每人,对肥女人的关心表示感谢。
炎让我估摸一下这三个是些什么样的人。依我的看法是讨饭的,炎哑然一笑,“应该是背井离乡的穷苦人。”
我不赞成这种说法,真正的农民是不会离开自己故乡的,他们南腔北调,都不像好人。兔子也赞同我的意见。
夜间,山风四起,棚子不远处出现了鬼哭狼嚎,是冲我们来的。炎开心地劝兔子放松点,欣赏欣赏这种不同寻常的欢迎仪式。她慑寒地望着小油灯,两片厚厚的嘴唇,随鼻息微微阖动。想到她叫兔子,心里直想笑。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对兔子一样的圆唇,别人叫她兔子的。
不敢有一点松懈。为了炎的安全,我和兔子轮流休息,炎劝大家一起休息,绝不会有事的。
当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山沟里的大人孩子都在拆窝棚,我们不知是何缘故,站在棚外观望。
不一会,绾着袖子的肥胖女人,冲我们走来。要我们把草垫子油灯拿着,和她一起走。
昨夜山顶下了大雪,秋天的好天气结束了,现在搬到猫耳洞去住,冬天这山坡是住不下去的。
这个棚子不是我们的,所以我们不能拆。我问那个虬髯的莽汉在不在。
“他是嘘你的,这棚子不是他的。”
前天山里有人挖出了煤,棚主加入到挖煤的行当里去了。
这样我们随肥胖的女人以及她的男孩丈夫,在山后的南沟,找了一个回环的大洞。一半给我们,她占一半,请我们放心,不要租房,她还可以照顾我们。
“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在这沟里都是我关照别人,就算你是个男人又怎样?我不关照你们无法生活下去。我这人是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吃苦,看得出你们都是本份人,要在这儿行医。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病,到时你就狠狠地敲他一笔,不怕他们不拿出钱来。春上一个甘肃客,身上揣着一百多块钱,死在了草棚里,想医都没个医。要遇上你们救了他的命,他不会留一个子,那付可怜相真叫人心寒,你们这两天就给我男人帮个手,让他教教你们怎样在这混饭吃。”
炎和我商量先在这住下来,下午送兔子回家。晚上她可到老猎户家落脚,明天赶回去。
下午我要她回三合村,她正和那女人在商量挂好洞口的草帘,又把连通的地方遮起来。
下午南沟就热闹起来了,孩子们从沟的一头闹向沟口另一头,走进一个洞口就挑起帘子怪叫一声。
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抓到一个惹事的男孩,恶狠地抖着肩膀从沟上扔下来。各个洞口观望的人都无反应。
肥胖的女人对我们道:“没啥看的,那个小孩太讨人嫌,没人治他不行。”
我有一种预感,有一个陷井在等着炎,而他全然不知。我提醒过他我们出来的目的,并引起他的重视。他谨慎地向胖女人讨教黑道上的切口,对他们的黑话反复琢磨把玩。要求我和兔子尽量学会这些语言,他则去弄清楚他们生活的来源,操作的手段。
每当胖女人有为难的意思,炎都给她个三五元。拿到钱她自然地满足他的要求,声称要做我们的保护神,有她在这沟里没人敢动我们一根毫毛。
这里人的底细她全清楚,那个敲我们竹杠的莽汉是个骗子,别看他人高马大,并不中用。起初他刚来这里时,别人都敬畏他三分,去年过年他喝酒与人动起手来,熊包一个,趴下了。
一个四川汉子让他当众喝了别人撒的尿才罢休,所以他从不敢在这撒野,只是见了新来的,在别人还没了解他之前敲诈一点。
果真五天后沟里又来了一个过夜的老汉,他去收保护费,可老汉是个犟牛,在沟头上咆啸起来。人们都从洞口伸出了头,没人前去围观,那老汉不仅没给他钱,还砸烂了他的脑袋。我们都以为这下事情没完了,可他连忙捂着脑袋跑了。
天黑后他来到我们洞里,要求给他包扎一下。胖女人掀起了连洞的草帘示意我们要钱。
待他走后她嚷嚷起来:“你们怎么这样饭桶,难道连钱都不敢要?你们用不着可怜他,这回不要,以后你们再也别想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她又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要我把钱交给她,和她家打伙。她今年在山岗上种了不少土豆,够吃一个冬天的。现在要弄点米和油到手,再以后天变了弄粮食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