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她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她以为自己颠倒众生,却原来,不过是男人手中玩弄的一颗棋子。
不光男人,甚至孟繁自己,也参与了这种玩弄。孙东坡现在,一有机会就谄媚吕蓓卡,虽然那谄媚的方式有些隐秘,有些暧昧,和老季青天白日大张旗鼓的谄媚不同——自然不同,人家老季是正角,而孙东坡呢,说起来,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至少在老季那儿,他只是一个帮朋友扛旗的龙套。
所以只能是暧昧的,且那暧昧,还不单单是地下的意思,是不光明的意思,它还有一种不清楚,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不清楚。孟繁知道,这是孙东坡在用美人计了,或者说,是孙东坡在反用美人计。吕蓓卡一旦避了孟繁的眼,对孙东坡,总会有意无意耍点小花招。从前,孟繁提防着她,总在背后把她的那些小花招,一招一式拆解了给孙东坡听,然而现在,她假装没看见,孙东坡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是顺水推舟罢了,这一点,他们两口子,都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才是同志,是战友,是一起在十字坡开店的张青和孙二娘。吕蓓卡再妖娆再风情,到头来,也只是那人肉包子馅。这么想,孟繁心平气和了,心平气和之后的孟繁,对吕蓓卡也好,对孙东坡也好,态度间言语间,没有一丝拈酸吃醋,而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不,是更温柔。她从前对吕蓓卡也是温柔的,但那温柔有时还是绵里藏针的温柔。可现在,绵里针不见了,完全是柔若无骨的姿态,至少在面上。这骗过了吕蓓卡,吕蓓卡以为孙东坡对她眉里眼里的好,是天知地知的事,是你知我知的事,所以愈加把自己轻浮成一只蝴蝶。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让一个女人快活呢?在一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和她丈夫调情,那种强烈的刺激,实在比罂粟和性更让人迷乱。
这让孟繁觉得好笑。一个女人把自己退化成一只蝴蝶,竟然还沾沾自喜,还洋洋自得。她以为她自己是黑暗中的长袖舞者,其实呢,不过是一只在玻璃瓶里蹁跹的昆虫,纤毫毕现,丑态百出。
在枕上和孙东坡亲密的时候,孟繁这样说吕蓓卡。孟繁这样说的时候,孙东坡总是不开腔。只是身体的语言会有些变化,有时是更温存,有时却是更激烈。不管是温存还是激烈,孟繁知道,孙东坡都是在安慰她,怎么说,当了自己老婆的面,和另一个女人玩那眉来眼去的把戏,到底有些过了。孟繁虽然知书达理,虽然深明大义,可再知书达理再深明大义,也还是妇人,妇人的心性变不了。该委屈还是会委屈,该受伤还是会受伤。
伤不着的是老季,因为在四个人当中,老季其实是局外人。老季兴致勃勃,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当然,最局外的,其实是齐鲁。
老季的局外是内容上的局外,形式上,人家也还是局里的。孙东坡和孟繁,怎么说也还是为老季牵线。吕蓓卡呢,虽然暗地里在和孙东坡玩着猫腻,但面上,也和老季周旋得花枝招展。所以,老季倒是杵在戏台中心的一个人物——至少看上去是,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戏,但到底一直是端坐在中间的,而且周遭还灯火辉煌,还锣鼓喧天。
齐鲁却不同。齐鲁的局外是从形式到内容的局外,是最彻头彻尾的局外——说彻头,或许有些不准确,因为开头时,齐鲁也还是参加过一两次他们的聚会的,虽然是心不在焉的参加,是大隐隐于市式的参加,但后来就退出了——齐鲁虽然是书呆子,一般看不太出别人的眉高眼低,但一个人的眉高眼低如果越过了正常的分寸的话,齐鲁也还是会注意到的。何况还不止一个人的眉高眼低,是几个人的。老季显然是不欢迎她的,这个男人和她的交往,打一开始就是骑驴找马的姿态,只是她这只驴他还没开始骑,吕蓓卡那只母马就出现了。他当然要转身,齐鲁知道,从他那个下午赖在吕蓓卡的房间里不出来她就知道了,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她就知道了。但这个男人唯恐她不知道似的,总要找机会表达他对她的冷淡。这又何必呢?男女之间只有热过才需要冷,可他们什么时候热过呢?或者他是做给吕蓓卡看,把她牺牲为祭品,献给吕蓓卡——这更是多余,因为吕蓓卡不会领这个情。倘若齐鲁是个美人,这样的献祭还有意义,可齐鲁和美人有什么关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所以,对吕蓓卡而言,齐鲁这个女人,几乎是形同虚设的,在也罢,不在也罢,都不相干。
真正嫌弃她的,其实是孙东坡。别看孙东坡的态度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但那客气明显是敷衍,尤其在他买单的时候。毕竟多一个人,就多出一份花销,这一点,齐鲁理解。小地方出来的人,都务实,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耕耘土地,能收获庄稼。耕耘吕蓓卡,能收获美色。可耕耘齐鲁,能收获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只有孟繁,总是笑吟吟地,前前后后地招呼她。可那笑,那招呼,仔细寻思,完全也是温柔版的嗟来之食的意味。
所以齐鲁干脆把自己从那个群体里放逐了出来。她本来也不喜欢群体生活的,更别说那种寄人篱下式的食客生活。她骨子里热爱的,是那种自由自在的黑暗生活。虽然黑暗的生活是寂寞和孤独的生活,但也是更有尊严的生活。何况现在齐鲁黑暗的生活也不寂寞了,因为有了墨的无休无止的纠缠。
这纠缠让齐鲁无比烦恼,也让齐鲁无比甜蜜。
墨说,我厌倦纸上谈兵了,老婆,我想要真正的爱情生活,以及性生活。
近一个月来,每一次耳鬓厮磨之后,墨都要这样说。
齐鲁也想。三十岁的齐鲁其实有些经不起男人这样撩拨的。但他们的关系一开始就是黑暗中的关系,如何能见光呢?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光明的属于光明,黑暗的属于黑暗。鸟在天上飞,鸡在地上走,蚌安分守己地躲在深水里,躲在自己的蚌壳内。能开出鲜艳花朵的,是牡丹和芙蓉,不是榆不是樟;能散发芬芳香气的,是茉莉是桂花,不是桃不是李。什么东西能颠倒黑白呢?月亮到了白天,就不是月亮,而是太阳;飞蛾从蛹里出来,就不再是飞蛾,而是蝴蝶。但世上能美丽蝶变的怕只有飞蛾吧?倘若蚌从它黑暗的世界里爬出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会不会变成一只死蚌?
即使齐鲁有不顾死活的勇气,她仍然不能出来,因为在墨那儿,她不是齐鲁,至少有一半不是齐鲁,而是阿婵。她和墨形而上的时候是齐鲁,在和墨形而下的时候是阿婵。她有阿婵丰满的身子,有阿婵的玉兰花,有阿婵的风情和淫荡。墨爱上的是她的哪一半呢?是形而上的那部分?还是形而下的那部分?墨说,他想要真实的爱情生活和性生活。这句话的重点应该是在后面吧?也就是说,墨爱的,其实是阿婵那部分。汤毛不是说过,男人在女人这个问题上,绝对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信仰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她和阿婵,正是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阿婵是物质基础,而她是上层建筑。没有物质基础的上层建筑,是沙上的建筑,再堂皇再华美,最后都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吧?
可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之前,齐鲁还想再醉生梦死一回。
十八
四月的时候,吕蓓卡先后出了两趟远门。
一次是去成都,为了吃陈麻婆豆腐,和宋嫂鱼羹面。学校门口有家四川风味小吃店,吕蓓卡爱死了那里的麻婆豆腐,以及宋嫂面里的芽菜和香菌。周末倘若没有宴席,吕蓓卡必邀了师姐陈燕子去那儿过把瘾。陈燕子是成都人,对那些红艳艳的麻辣食物几乎有间歇性的需要。两个女人的关系平日其实是不太好的,但因了感官上的共同爱好,这时候却也能不计前嫌,把酒言欢。陈燕子的酒量很好,一个人能喝下两瓶啤酒,或者半斤白酒。白酒总要文君酒,陈燕子说,四川女人里面,自古至今,她最折服的,就是卓文君了,又浪漫又骁勇。竟然为了一曲琴声,就和男人私奔了。私奔呀,多麻辣?陈燕子一喝白酒,言语就带四川腔,就带风月气。因为这个,同门的师兄弟们,一逮着机会就灌陈燕子白酒。吕蓓卡一向看不上陈燕子的酒后乱性,然而现在她也喝了酒,又没有旁人在边上,很容易地,两个女人就肝胆相照了。她们说卓文君,说崔莺莺,说杜丽娘,甚至还说起了《世说新语》里那个和韩寿偷情的贾午,直说得两颊云蒸霞蔚,双眼扑朔迷离,恨不得立刻就能学卓文君,私奔了去,或者学崔莺莺和贾午,教唆了男人来后花园爬围墙——当然,上海男人一般不会爬围墙的,在上海读书的男博更不会,没有爬围墙的技术,也没有爬围墙的胆子。要找爬围墙的男人,还是要上四川去。吃陈麻婆豆腐也要上四川。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春熙路口的龙抄手,吃起来才最安逸,陈燕子说。
另一次是去景德镇。为了买陶瓷器皿。博士楼202的廖小红和朱朱,三月份去婺源看油菜花的时候,绕道半日景德镇,买回来好几个古色古香的青花碗盏,和一套灰蓝色和烟红色细条纹相间的咖啡杯,把吕蓓卡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吕蓓卡就总往202跑,企图游说朱朱把那套咖啡杯转卖给她,可朱朱生死不卖。吕蓓卡用双倍的价格,甚至用三倍的价格来引诱她,朱朱还不卖。一向爱财如命的朱朱,这一次偏偏表现得十分清醒。朱朱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咖啡杯,那简直是一次艳遇——她很偶然地逛进了一条小巷,很偶然地看见了一家私人作坊,很偶然地探头到一座屏风后面,然后很偶然地,觑见了这个美人儿。然后千里迢迢把她带到这儿,你说说,我能为了几两银子让这个美人儿卖身吗?吕蓓卡被朱朱气得要命,你朱朱又从不喝咖啡,要那么漂亮的咖啡杯干什么呢?就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在你那儿,不也华年虚度了?朱朱说,我现在不喝咖啡,并不见得将来我不喝咖啡。我先把她当童养媳养着行不行?吕蓓卡完全没辙,总不成要偷要抢,只能自己去景德镇了。她才不信朱朱的鬼话,什么小巷?什么私人作坊?说不定就是地摊货,只不过见她痴迷那些东西,故意编了故事来戏弄她的。搞现当代文学的女人,本来就无比热衷于虚构。
吕蓓卡从成都回来的那天晚上,请孟繁在她的阳台上喝了一回咖啡,从景德镇回来的那个晚上,又请孟繁喝了一回咖啡。一边喝一边聊,聊的就是上面那些话,那些话本来有些绕有些不着调,但孟繁还是听明白了,吕蓓卡无非想告诉孟繁,她之所以要去成都,是因为受了陈燕子的蛊惑,要去吃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之所以要去景德镇,是因为愤怒朱朱,要买套灰蓝色和烟红色条纹相间的咖啡杯回来报仇雪恨。青阳宫对面的陈麻婆豆腐味道怎么样呢?孟繁问。就那样,吕蓓卡说,至少在我吃来,和校门口的陈麻婆豆腐也差不多。什么东西原来都是经不起近距离审美的,在传说中越美好的,越让人失望。那让你神魂颠倒的咖啡杯呢?地摊上没有吗?孟繁十分关切地问。没有——或者,是我没遇到。吕蓓卡起身,到房间倒磁带去了。
杜丽娘的声音,又如水般,弥漫而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孟繁没动,一个人端坐在黑暗中。四月的空气里,有各种植物的气息氤氲。木棉的气味,苦楝的气味,还有吕宋荚迷的——孟繁最不喜欢的是吕宋荚迷的气味,因为那气味太浓郁,有一种黏滞的、不洁的感觉。陈燕子曾经开玩笑地,把吕蓓卡叫做吕宋荚迷,因为那花也姓吕,且芬芳,且魅惑。或者潜意识里,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讨厌吕宋荚迷的吧?以前那个学校的围墙边上,也种了一排吕宋荚迷,却一点儿也没觉得它讨厌。果真这样的话,那吕宋荚迷不是遭了一回池鱼之殃?
也是活该!谁叫它散发出那么强烈的体味呢?身为植物,难道不应该有植物的操守吗?不应该守身如玉散发出植物的清新气息吗?过于强烈的表现总是为了掩饰,掩饰某种缺陷,或者某种秘密,可一株植物有什么秘密呢?
吕蓓卡是有秘密的。所以吕蓓卡关于陈燕子和朱朱的故事就枝叶扶苏,就藤蔓缠绕,可再枝叶再藤蔓,又如何能绕过孟繁呢?孟繁早就知道了她既没去成都,也没去景德镇,她去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城市,和孙东坡一起。
这事是孙东坡告诉她的。孙东坡说,因为调动的事儿,他们一起去了吕蓓卡的学校,第一次是去找副校长,第二次是去找中文系主任和试讲。吕蓓卡没有吹牛,她在那个学校真是很有能量的,和系主任能谈笑风生,和副校长也能谈笑风生,所以,他调动的事情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了,就等博士学位一拿到,那边就可以拍板要人了。副校长甚至还说了,一年后,夫人孟繁也可以解决。夫人也是博士嘛,和一般的家属不同。不过,这事在办成之前,吕蓓卡希望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孟繁。
为什么呢?孟繁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如果她和你出去是为了苟合,那当然要瞒了我,可你们不是去办正经事吗?那何必瞒呢?就算为了谨慎,怕横生枝节,也应是瞒别人,不是瞒我。毕竟我们才是夫妻,她吕蓓卡只是一个外人,一个外人偏要做出内人的样子,不有些好笑吗?
孟繁这样质问孙东坡,也有调笑的意思。孙东坡没好气地白了孟繁一眼,说什么呢?人家到底是在帮我们忙,你假装不知道就是了。
十九
四月的齐鲁,亦发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的胸竟然变大了,从前是A罩杯,现在成B罩了。
是商场导购小姐发现的。她去商场买内衣,和以往一样,很心虚地,要A罩杯,但漂亮的导购小姐瞄了她的胸一眼,说,A罩会不会有点小呢?美女,要不,我给你量量?
齐鲁没让她量,齐鲁的胸自成人后还没让人碰过呢——除了偶然的两次,都发生在研究生时代。一次是在食堂,她刚打好饭菜,半转身,一个男生的手猝然从侧面斜插了过来,正好碰到齐鲁的左胸,齐鲁一时羞得乱云飞渡,仓惶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男生是谁,就逃跑似的挤了出来。另一次,是在电影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电影院,而是学校礼堂。礼堂平日是给学校领导开会作报告用的,有时也有外校的学者在那儿搞学术讲座,但周末一般会用来放电影。那个周末放的是意大利导演塞尔乔·莱昴内的《美国往事》,她们同宿舍的几个女孩倾巢而出,因为据说那电影十分好看,而且还有很美丽很情色的镜头——虽然看后她们一点儿也没觉得那些镜头有什么特别情色的地方,毕竟都是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个个都是曾经沧海。但齐鲁莫说沧海,就是小江小湖也是没经过的,所以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就在她心猿意马往外走的时候,她的胸被人掠了一下,真是掠,完全若有若无的那种,倘若不是她的身体正处于极度敏感的当口,那小小的一次身体接触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礼堂门口的灯光有些暗,借了暗的掩护,齐鲁抬眼看了那只手的主人,是个高个子男生,虽然看不清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