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是吕蓓卡点的,虽然老季一开始也虚让了一回孟繁,可孟繁笑一笑,就推给了对面的吕蓓卡——这是识趣,更是借刀杀人,因为饭桌上宰男人,没有谁会比吕蓓卡更狠的。果然,吕蓓卡快刀如雪,点了冰糖木瓜炖雪蛤、七里香鲑鱼、鹅肝酱片、小笼牛肉,还有一瓶1992年的张裕解百纳。吕蓓卡每刀之后,还会看一眼老季,似有征询或不忍之意——这是吕蓓卡在舞水袖了。老季不懂,老季还傻乎乎地让吕蓓卡再接再厉,然而表情,却是风云变幻的,一会儿是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情,一会儿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壮烈。一边的孟繁看得幸灾乐祸,活该呀,不是要献殷勤吗?男人向吕蓓卡献殷勤的下场都是这样的。
好不容易吕蓓卡放下了菜谱,孟繁又落井下石——石头是齐鲁递给她的,吕蓓卡点完了菜之后,老季又把菜谱给了另一边的齐鲁,这是做姿态了,因为齐鲁从来不点菜的,然而齐鲁也没把菜谱放回服务员的手上,而是顺手给了身边的孟繁。若是平常,孟繁一定会十分体恤老季的心情,但这一次,却成心使坏了。又加点了个冰糖茼蒿和胭脂羹,菜虽是素菜,价却不素。老季的脸,刹那间,变成红艳艳的胭脂脸了——之前在吕蓓卡那儿,还是“痛并快乐着”,这下子,全剩下痛了。孟繁却不管,兀自笑着对吕蓓卡说,茼蒿这种菜,防记忆力衰退的,最适合我们这些三十多岁还在读书的老女人吃了。
这话听起来,是调侃,其实呢,却又是在剑挑吕蓓卡,且是心怀叵测同归于尽的暗挑。吕蓓卡没有反唇相讥,或者因为心情好,或者因为看明白了孟繁的恼羞成怒,再或者,她的心思现在全在男人那儿,对孟繁的言语偷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也有可能的,因为一旦有男人在场,吕蓓卡对女人的反应,总是慢半拍的,笑容也罢,言语也罢,明显的有心不在焉的敷衍性质。但对男人,却是风生水起的流转,那眉眼之间的生动,以及言词里明亮的机锋,如戏台上的灯火一般绚烂。
老季在台下,果然被这绚烂迷得七荤八素。
吕蓓卡的这种绚烂,表面看,是因为老季,其实呢,却也是和老季无关的——换成另一个男人,吕蓓卡依然要绚烂的,说不定,会更绚烂。绚烂只是吕蓓卡的一种癖好。女人都是有癖好的,齐鲁癖好读书,隔壁的陈燕子癖好诋毁,而吕蓓卡呢,癖好在男人面前绚烂。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是生理意义上的不由自主,和春风中花开蝶舞是一回事。
但老季不明白,老季以为,吕蓓卡的绚烂,单为他了。
这样的认识让老季无比亢奋。饭桌上,五个人,几乎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是急鼓繁弦,来不及似的热闹,一边是冷冷清清,意兴索然。孟繁倒还好,她边上有孙东坡。孙东坡平时,一般都由孟繁照顾的,但那个晚上,竟然一反常态地照顾起孟繁来了。斟茶、倒酒、搛菜,态度十分温婉细腻。不仅没落在老季的下风,反比老季更周全。
孟繁十分受用。她知道这是孙东坡在帮她了——孙东坡一定看出了孟繁的恼,他是搞理论的男人,最擅长阐释文本的深层意思。而孟繁这个文本,还是搁在他案头十几年的文本,他早就抽丝剥茧、由表及里熟读过了的,所有的言外之言象外之象他都了然于心。所以,孟繁的轻声细语,以及笑吟吟的脸,在孙东坡那儿,都不过是女人的绣金屏风。那屏风背后所掩饰的零乱和窘境,别人看不见,孙东坡一定是看见了的。于是他就帮她了。这也是他们两口子的一贯作风——外侮当前,他们的枪口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的。
这样一来,剩下的,只有齐鲁了。饭桌上的清冷,是齐鲁一个人的清冷。饭桌上的难堪,也是齐鲁一个人的难堪。这让孟繁愈加同情齐鲁了。
但齐鲁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需要同情。齐鲁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不是故作矜持,亦不是强颜欢笑,而是呈现出一种沉迷的喜悦。对老季的冷落,以及吕蓓卡的风头,齐鲁似乎视而不见。齐鲁的状态,完全是刀枪不入的闭关者的状态。安静是心不在焉的安静,微笑亦是魂不守舍的微笑。
十五
那时候的齐鲁,正耽溺于自己的秘密之中。
确切地说,是和墨的秘密。博士公寓的人,没有谁知道,书痴齐鲁正过着黑白迥异的双重生活。白天她是一本正经的女博齐鲁,上课,写论文,形单影只地行走在繁华又清凉的校园。晚上她摇身一变,成了白天不懂夜的黑,和墨缱缱绻绻双宿双栖。
他们的约会,总是在晚上十二点之后。这时整个博士楼都安静下来了,孟繁房间的灯熄了,吕蓓卡那边的杜丽娘,也出了她的后花园,不再咿咿哦哦。齐鲁这才开始她的绮靡声色之夜——真是绮靡声色,因为一见面,墨就说,来,抱一个。
自那次半推半就的拥抱之后,墨的言语,就是这样轻薄和放纵。
齐鲁从来不喜欢轻薄。轻薄是事物最坏的品质。东西一轻薄,就容易破碎。文章一轻薄,就容易低俗。男女一轻薄,就容易堕落。
齐鲁也不喜欢放纵。放纵亦是事物最坏的品质。花朵一放纵,就凋零了,果实一放纵,就腐朽了。女人一放纵,就成破鞋了。
放纵是可耻的,可是比放纵更可耻的,是孤独。这是歌手张楚说的。有段时间,吕蓓卡不知发什么神经,突然不听杜丽娘了,转而迷恋上了张楚。305房间便终日回旋着张楚的声音。孤独是可耻的,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恋爱是耻辱的救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用不着吕蓓卡含沙射影,齐鲁也知道。可和谁恋爱呢?这是齐鲁最隐秘的疼。三十年来,没有哪个男人——哪怕是系里最声名狼藉的男人,女人们最不齿的男人——对她表示过异性的好感。男人们对她的态度,就如对学术书一样,总是很认真很严肃。再轻佻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端庄了。再暧昧的男人,一面对她,就变磊落了。即使在最孟浪的五月,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雄性的气息,同宿舍的室友个个被追逐得面若桃花眼若流波,她也一直无人问津。她十分羞愧,且不明所以。按说,她不丑,至少不是最丑的。大学时同宿舍的老三,是8号女生楼公认的丑女,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不说,双唇还因为地包天,像一条坏了的拉链一样,总合不上。可人家竟然也闹过绯闻。虽然男的长相有些狰狞有些悲惨,在系里有加西莫多的绰号,可管他是人是鬼,她也恋爱过。读研究生时,隔壁房间的阿婵也丑,可丑女阿婵却是研究生楼里最桃花的人物。她的桃花,不仅盛开在校园里,而且还盛开到了校园外。一到周末,传达室的大妈就会在楼下大喊大叫,阿婵,阿婵,有人找。女生们从窗口探出头去,总会看到有小车停在研究生楼前,也总会看到花枝招展的阿婵,从楼上袅袅娜娜地下来,钻进男人的小车,然后迤逦而去。
齐鲁十分迷惑,但室友汤毛却一点儿也不迷惑。女人丑怕什么?怕就怕不风骚。尤其是读书女人,一风骚,那几乎是所向披靡的,物以稀为贵呀。满桌鸡鸭鱼肉,单有一盘青菜,那青菜自然抢手;满桌萝卜青菜,单有一盘辣子鸡丁,那辣子鸡丁自然抢手。古龙老先生不也说过,良家妇女一风尘,或风尘女人一良家,都难得。意思是一样的。学校里萝卜青菜不少,鸡少,所以,阿婵当红,不奇怪。
汤毛这一套关于青菜和鸡的理论,在研究生楼很流行。女生们经常学赵传,扯着嗓子在走廊里唱,我很丑,可是我很风骚。有时又篡改林心如的歌,把“你是风儿我是沙”唱成“你是青菜我是鸡”,或干脆唱成“我是青菜你是鸡”。阿婵不知背后的典,还以为是她们装疯,恶搞流行音乐——她们常常这样恶搞当下文化的。中文系的女研究生,最擅长也最热衷于玩这种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文字游戏,总是一字之变,意思就大变了。大雅被糟蹋成了大俗,风花雪月被糟蹋成了下三烂。所以阿婵压根没领会那歌里“鸡”的讽刺意味,还跟着别人哼。女生们一转身,个个笑得风摆杨柳。
可齐鲁从不起这样的哄,因为觉得无聊,也因为那玩笑过于轻佻过于邪恶了。齐鲁的本质,按汤毛的说法,是有些类似苏东坡的。苏东坡在《咏桧树》里对宋神宗说,他是“根到九泉无曲处”。齐鲁也是,甚至比苏东坡还彻底。因为齐鲁不仅本质上“无曲处”,齐鲁的身体,也是“无曲处”,完全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或者这才是原因所在。阿婵的身体,一波三折,且波折还不是一般的波折,是乱石崩云,惊涛拍岸的波折,是卷起千堆雪的波折。但齐鲁呢,莫说千堆雪了,一堆也没有,半堆也没有。
所以齐鲁的感情生活只能波澜不惊。这也是汤毛的理论。汤毛除了青菜和鸡的理论之外,还有“千堆雪”的理论。汤毛说,女人要先有身体的千堆雪,然后才有感情的千堆雪。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这两个理论让齐鲁几乎悲观了。风骚于齐鲁,已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千堆雪,那更是脱胎换骨的事儿,简直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
只有虚构了。几千年前的庄周能把自己虚构成一只斑斓的蝴蝶,几千年后的齐鲁还不能把自己虚构成一个有千堆雪的女人?
当然能。齐鲁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虚构成了阿婵。正如汤毛的理论所言,男人都是身体至上的,尽管迂回曲折,尽管犹抱琵琶,但墨还是会反复问到她的身体,尤其是一些关键部位。他几乎是一唱三叹式地问: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不管他们是正谈着文学,还是电影,他都会百川归海地绕回到那儿:老婆,你前面的玉兰花绽放了吗?自从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之后,他就不叫齐鲁为夜了,而是改叫老婆了,并且总把齐鲁想象成一株盛开的玉兰花。墨说,他的窗外,有一株玉兰树。每次看到绽放的雪白的玉兰花,都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并因为这种联想,而让他的身体变得热血沸腾。你知道吗?墨说,昨天我站在窗前看玉兰花的时候,那含苞欲放的花朵,竟然让我达到高潮了。齐鲁无地自容,有一种难言的羞耻,不仅因为他言语的情色和猥亵,也因为墨对她的狎昵的称呼。她竟然把她叫做老婆了。博士楼里的男男女女们,很风行老公老婆地瞎叫,但没有哪个男人这样瞎叫过齐鲁,齐鲁永远只是齐鲁。然而现在,由于在虚构的世界,由于她虚构了自己的身体,她竟然第一次成了某个男人的老婆了,成了某个男人雪白的玉兰花了。
这让齐鲁对阿婵的身体欲罢不能。墨迷恋上了她的身体,而她迷恋上了他的迷恋。这感觉是毛尖的电影笔记:《非常罪,非常美》。墨的指尖,如一只艳丽的七星瓢虫,在她的身体间上下游走,她千娇百媚,落花流水。然而她身不由己了,她现在是阿婵,阿婵附身于她了,或者说,是她附身阿婵,总之齐鲁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像几千年前的庄子一样,分不清自己是蘧蘧然的庄周,还是栩栩然的蝴蝶。齐鲁也分不清自己是风情万种的阿婵,还是书呆子齐鲁。前一秒钟她还是齐鲁,和墨谈论一些玄之又玄的问题,后一秒钟她就成了阿婵,在墨的指尖下花枝乱颤。只要墨一说,美人,我的玉兰花绽放了吗?齐鲁就摇身一变,开始用阿婵的声气说话,用阿婵的身体反应。玉兰花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
或许她的身体里本来就有一个阿婵的,齐鲁偶尔有些羞愧地想。以前汤毛说过,身体上有暗痣的女人,一般有淫荡的天性。而她,腹部的下端就有一颗痣,深红色,约米粒般大小。
十六
自从“水中花”夜宴之后,孙东坡和老季就常常到这边来。
孟繁不高兴,因为老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用心——表面是他陪孙东坡来看孟繁,其实是孙东坡陪老季来看吕蓓卡。可孟繁凭什么要做吕蓓卡的栈道呢?
但孙东坡却做得不亦乐乎,真的是不亦乐乎。孙东坡本来是个极其节俭的人,节俭金钱,也节俭时间。从来不会为了无谓的事情,靡费这两样东西——靡费这个词是孙东坡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孙东坡父亲最痛恨的品德是靡费,平日最爱用的批评话语也是靡费。他痛恨和批评的对象其实只是一个人,那就是孙东坡的母亲。孙东坡的母亲是个天真又爱繁华的乡下妇人,经常会被外面来的年轻货郎的甜言蜜语所迷。所迷的结果,就是买下一些家里用不着的花里胡哨的器皿。这种行为,在孙东坡的父亲看来,是十分靡费了。不仅如此,孙东坡的母亲还极好客,家里只要一来人,哪怕来的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她也会激动地往菜市场冲,总是又买鱼,又买肉。这也让孙东坡的父亲痛心疾首。依他的意思,买了鱼就不必买肉,买了肉就不必买鱼,又不是过年节,又不是祭祖宗,那么铺张干什么?可客人还在呢,他不好把这话说出来,只能低声地嘀咕,又靡费,又靡费。
现在的孙东坡亦在靡费了。周末本来是孙东坡写论文的日子,或者上图书馆看书。可现在为了老季——至少孙东坡自己是这么诠释的,孙东坡说,老季死缠他,他没奈何,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然而孟繁有些不信,且不说孙东坡的表情,不是舍命陪君子的表情,即使是,孟繁也怀疑他是否有这种舍命陪君子的美德。和孙东坡结婚也是十几年了,他是什么人她孟繁能不清楚?就算他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时间,他也不会为了朋友牺牲自己腰包里的银子——在外面吃饭喝茶,都是老季和孙东坡轮着做东的。老季做东自然是应该的,他过来泡女人,且是泡吕蓓卡这样的女人,他不花钱谁花钱呢?可孙东坡为什么要做东呢?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孟繁却也不问,每次都笑吟吟地,看着孙东坡买单。
只是那笑,有几分李商隐《锦瑟》的风格,颇为意味深长。
孙东坡自然懂。搞理论的孙东坡最擅长的是曲径通幽,所以,孟繁意味深长的笑,在别人那儿,或许是李商隐的《锦瑟》,可一到孙东坡这儿,不过就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
直白的解释,在孙东坡和孟繁夫妇之间原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两人都太聪明,也因为他们一向的研究习惯——他们都习惯了意在言外的表达。然而这一次,孙东坡却为他的反常行为,向孟繁做了意在言里的诠释。
之所以做东请吕蓓卡,表面是为了帮老季,其实呢,却是孙东坡有求于吕蓓卡。孙东坡打算博士毕业后去吕蓓卡的学校。与他们夫妇现在呆的三流学校相比,吕蓓卡的学校,显然能算二流大学了。二流大学不仅名气更大,关键的是,它能为孙东坡建构更好的学术平台。
对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来说,这样的诱惑几乎是难以抵挡的。但吕蓓卡学校的门槛有些高,以孙东坡现在的条件,还很难迈进,除非利用吕蓓卡的关系。吕蓓卡说,她和主管人事的副校长很熟,和中文系的系主任关系也不错,活动活动,把博士孙东坡弄进去,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就合乎逻辑了,合乎孙东坡靡费的逻辑。孟繁知道,对她的丈夫孙东坡而言,前程总是第一位的,比金钱重要,比时间重要,甚至比女人与操守重要。在锦绣前程面前,孙东坡会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会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十七
所以,孟繁一点儿也不嫉妒吕蓓卡,不仅不嫉妒,简直还有些幸灾乐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