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很开心,真有一个姓黄的要订电饭煲。姓黄的留下了名片,让她明天去沈半路他的公司找他。陈美丽终于喝多了,大家让她唱歌,她点了一首《隐形的翅膀》。音乐响起来,她却唱不出来了,不停地打着酒嗝。林大伦冷冷地坐在一边,这时候陈美丽终于知道,于林大伦而言,自己只是路上的一道风景。而一个男人的一生,在路上会看到多少风景?
陈美丽对着话筒说,麦豆走了。麦豆走了。麦豆去加拿大了。
男人们都鸦雀无声地看着她。陈美丽放下话筒,举起酒瓶,将剩下的红酒倒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她走出包厢,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下着雨,陈美丽走在雨阵里。她浑身淋得湿透,在这个冬天的夜里,让她感受到了寒冷。她知道她不能再打李晚生的电话,也不想打卷耳和细细的电话,她打了安阳的电话。安阳没接。于是她打上车,来到了昆仑医院。
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陈美丽抱着湿漉漉的自己打着寒战坐在长椅上。一名医生走过来,说你找谁?陈美丽说,我找安阳。医生眼镜片背后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怀疑,说半夜里找什么安阳?你怎么淋成这样。陈美丽笑了,说我喜欢淋,因为麦豆去了加拿大。医生认为陈美丽一定是疯子,这时候,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安阳走了出来。
医生望着安阳一言不发。安阳看了看湿漉漉的陈美丽,对医生说,这是我女朋友。医生笑了,仍然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陈美丽听到背后传来嘈杂的声音,在苍白的日光灯下,推车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上面躺着一个看不到脸的人。陈美丽觉得,夜越来越长了。嘈杂声渐远,只剩下陈美丽和安阳。陈美丽抬起头望着安阳的下巴说,我是你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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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陈美丽在一个漫长的冬天里没有去见安阳。她努力地不去想安阳,因为安阳是一个在十年前就和她分了手的人。春天到了,杭州的春天比任何地方的春天都来得早一些,西湖边的杨柳争先恐后地冒芽就是证据。
尚美电器公司再一次开业务员会议的时候,阿蝶拉着一只拉杆箱出现在走廊上。她向正在开会的陈美丽招了招手。陈美丽走了出去,拱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蝶。阿蝶说,师傅,能不能到楼下说话。
在楼下不远处的马堂弄里,阿蝶和陈美丽各自把身子靠在了墙上,她们就像两棵在春天里长歪的树。弄堂里奔涌着的春风,让陈美丽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声声地欢叫。她捋起袖子,又拉了拉领门,让风灌进自己的身体。在这样的春风里,阿蝶说要走了。阿蝶说要去武汉。姜大胆被抓走了,姜对她所有的承诺都是空的。她为姜大胆流掉了一个孩子,这是她在杭州生活中惟一的收获。
后来,后来阿蝶就拉着拉杆箱离开了马堂弄,在离开以前,她把自己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低声说,师傅对不起。陈美丽冷着脸,一言不发。阿蝶走了,她走路的时候步伐很快,所以在陈美丽的眼里,就觉得有些夸张。她小巧结实的屁股不停地扭动着,扭着扭着陈美丽的眼神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陈美丽在阿蝶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才轻轻地说,没关系。
又是周五聚会。卷耳和细细商量着要开个奶粉店,她们把地址选在了留下,是因为留下这个地址房租比较便宜。她们还决定,奶粉店兼卖婴儿用品。陈美丽因为经常跑动,所以她负责进货。细细负责宣传推广,卷耳负责在奶粉店里当店员们的头。卷耳说,她喜欢小孩,她没有小孩但是她可以在店里腾出一块地办托婴所。这是一个听上去比较美妙的计划。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以后,奶粉店就要开业了。奶粉店的店名,叫做美细耳奶粉超市。
开业前一天,林大伦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让人送来了花篮。陈美丽要把花篮扔掉,被细细挡住了,说不能扔,可以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金城武。细细果然拿出一枝笔,把送花人的名字改成了金城武。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前夜。三个人相约去了茅家埠。月亮很圆,一个在天上挂着,一个在水里晃着。三个人坐在木头做的过道上,脱光了鞋子,把脚浸在水里。水有些微凉,但是初夏的天气,让她们的心情比较好。那些水被六只光脚丫搅得噼哩啪啦的,然后细细就说起了波波。细细说,他妈的,波波前女友从上海找来,波波又和她好上了。他妈的,我不稀罕,天涯何处无芳草。陈美丽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说,这波波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卷耳温和地笑了,她的脸色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的洁净,表情平和。她双手合十,轻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个夜晚,差不多就被三个女人给坐掉了。清晨来临,淡淡的光线从远处飞过来,落入三个女人的怀中,当然也落入了湖水之中。杭州的上空,罩着一块红色的云彩。初夏的清晨,总是凉的,所以三个女人都抱作了一团。她们的光脚已经不在水中,而是落在了木走道上。这时候,陈美丽的手机响起来。一个男人问,你认识陈伟强吗?
陈伟强就是强强的名字。陈美丽说,认识。
男人说,你是他手机里输入的第一个名字。你是C字头。
陈美丽说,C字头和你有什么关系吗?男人说,有关系,你和他是朋友?
陈美丽说,我是他前妻。
男人说,我是警察。他死了,死在家里卫生间里。他注射毒品过量。你过来认一下。陈美丽不再说话,她也听不到男人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卷耳和细细呆呆地看着她,她们只看到陈美丽在接到一个电话后,眼泪开始疯狂的奔涌。这时候她想起了恋爱的时候,他们一起晒月亮,一起吃夜宵,一起相互温暖。她以为是恨他的,但是当他死了的时候,所有的恨都烟消云散了。
陈美丽任眼泪流了一会儿,然后她掏出了镜子开始对着镜子补妆。卷耳轻声问,美丽,你怎么了?陈美丽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儿想唱歌。于是她开始唱《隐形的翅膀》。三个女人一起唱,唱到“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的时候,三个人都哭了起来。这时候她们突然明白,很受伤是不可能不闪泪光的。
在她们离开茅家埠以前,波波打通了细细的电话。波波说,你在哪。细细说,你管不着。波波说,我回来了,我没有上车,没有去上海。波波忙说,那你在哪。这时候,波波将电话挂了。细细回过头去,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一点也不玉树临风的站着胡子拉碴的波波。波波慢慢地举起手,张开,等待着和细细在这湖边的一场飞奔。细细果然就飞了起来,像一只轻燕。
现在,是人民大厦的黄昏。陈美丽在床上的一堆夕阳里醒来。她伸了一下懒腰,想起了她去了公安局,想起了美细耳奶粉超市已经开业,想起了花篮上那金城武的名字,想起了陈妈已经不放高利贷了,开始做婚姻介绍。她说,她想麦豆。陈妈的这句话,让陈美丽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温暖。
陈美丽起床,懒洋洋地泡了一个温水澡。刚擦干身子,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罗老板又说要把陈美丽连人带电饭煲一起买下来。陈美丽说,你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你就这句废话。罗老板公鸭嗓子嘎嘎嘎地笑起来,说你过来吃饭吧,我有一个朋友,想要给单位发福利,买你一批电饭煲。陈美丽说,哪个单位呀。罗老板说,盛新印务。
陈美丽放下电话,开始认真地化妆。她抱起了一只电饭煲样品,然后走出了人民大厦,这时候她看到大厦的门口,快半年不见的安阳坐在那辆旧自行车上等着她。安阳刚理了发,显得很精神。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起了一条线。安阳无声地拍了拍自行车后座,陈美丽想了想说,交警要罚款的。安阳说,罚就罚,就当我少收一个红包。陈美丽把脸拉了下来,说你竟然收红包。安阳说,我开玩笑的。
安阳载着陈美丽,行进在去往北山路的路上。安阳的意思,是要一起去爬宝石山,然后在初阳台上的初阳茶楼吃饭。罗老板的电话又打来了,说你在哪儿呢。陈美丽说,我在路上。罗老板有些不耐烦地说,快点快点,菜都凉了。陈美丽想了想,悄悄关掉了手机,又让安阳停下自行车。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那只电饭煲样品放在了垃圾桶旁边,然后又跳上了安阳的自行车。
陈美丽把脸贴在安阳的后背,听着这位优秀心脑血管科医生的心跳。陈美丽说,我们认识几年了。安阳说,十年。陈美丽就觉得十年的光阴,在她的面前,像一条白练一样,飞速而过。
⊙文学短评
电饭煲推销员陈美丽离婚再婚,独自抚养女儿,奋力打拼,用自己的泼辣、率性和活力将平凡甚至艰难的生活活出了滋味。陈美丽和她的婆婆、妈妈、徒弟,甚至和文化骗子、商人、变态者一起,构成了我们嘈杂纷乱,奇形怪状却也充满活力的城市。这是光鲜亮丽的城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