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人声鼎沸,过节的人们兴高采烈,不时有片片笑声此起彼伏。嘈杂之中,简方平想,这不是什么见面,这根本就是审判。所有人都是看客,都在看着他。看着他小心翼翼,看着他委曲求全,看着他一败涂地。而他毫无辩解的机会。
我大致听明白了。简方平点点头,可这个理由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照您这逻辑,是当官的都要进四监?喝红酒就是腐败?嫁给官员就是冒险?这根本就不成立嘛。
我知道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可我单位里关的人,都是从吃吃喝喝开始的。我是搞教育改造的,谁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怎么暴露的,我清楚得很。话说回来,我跟你无冤无仇,当然不想咒你进去。可万一呢?为了能减刑几年,到处给人做反面教材,给人做警示教育,让一家人跟着丢人。要是你有个闺女,有个外孙,将来可能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你不后悔?
沈母按灭了烟,掏出一张名片扔在桌上,铿然作响。这是省城大学崔校长的电话,她是我大学同学。如果你真的爱娜娜,你就离开官场,到大学里做学问去。你要是这么做,我就同意你和娜娜的事。
简方平又抽出一支烟,就着烟头点燃。他看着杯里的拉图尔,不知如何回答。沈母自己点上烟,说,怎么,还是舍不得吧?
简方平慢慢吐了口烟,说,我能说几句吗?
当然可以,犯人还能陈述呢。
如果我辞职,不在厅里干了,读书十几年,工作十几年,全废了。这先不算。请您在五星级的饭店吃饭,喝一万多一瓶的拉图尔,娜娜的工作,都是它给的。这也不算。您开出的条件,只要我想,用不着动用崔校长,也能办得到,可这也是它给的。这还不算。就说娜娜吧,如果我不是处长,是个下岗职工,我们根本不会见面。这都统统不算。我想问问您,我都40岁的人了,辞了职和娜娜结婚,抛弃以前的一切,我还能干什么?我和她会幸福吗?我敢保证,我一旦不做厅办主任,娜娜的工作很快就没了。守着我一份死工资,娜娜失业在家,难道我们要靠您来养活?
沈母自己点上烟,吐出一句,平平淡淡才是日子呢。我一个人,不也把娜娜拉扯大了?
简方平想说,我操你姥姥。可沈依娜过来了,离老远就能看见她眼圈通红,显然是哭过。他朝她微笑,艰难地对沈母说,这样吧,您让我好好想想。他的话里居然带着些哽咽。
沈母凝视着他,声调忽然柔和起来。她叹息说,娜娜的好时候就这几年,我是她妈,我是在救她,也在救你。
不管怎么说,沈母还是给了简方平最后一次机会。三天里他打过一次电话,听得出沈依娜在跟母亲激烈地争执。此后就没有再打。他想,他应该相信她会争取的。如果争取不来,他再努力也没用。他把这个意思写成信息,发给了她。他忽然感到很无助。一个老男人都无助了,实在有些可怜。沈依娜的回信很简单——相信我。
第三天头上,沈依娜给他打电话。找个地方见面吧,我有话对你说。去哪儿呢?你看吧。查了114,没有“你看吧”这个饭店。沈依娜一下子哭了起来。他们俩曾有过多美好、多甜蜜的光阴啊。他叹了口气,说你等着,我去接你。
简方平接到她,直接把车开上了高速。他准备带她去200公里外的一个度假村。那不是厅里定点接待处,他不能签单,但是离省城很远,回来的话要两个多小时。如果没谈好,如果她绝望了要放弃,至少在回来的这两个多小时里,他还可以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他想,一个老男人,对爱情算计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谁不会被感动呢?
不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多。整整一层楼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个。外边有山,脚下有水,桌上有红酒。意大利红酒,蒙特仙奴的布内奴。跟情人节时老男人用过的道具一个品牌。红酒打开,简方平说,西方人说红酒是上帝的血,我想如果上帝会流泪的话,肯定也是红色的。
沈依娜哭了。他安慰着她,觉得心里酸,鼻孔也酸。难道他也要哭了?不对,老男人是不轻易哭的。也不对,不轻易哭不是不会哭。事实上他已经落了泪。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动筷子。回去的路很长,两人也很少说话,都在想心事。他想,那就等吧。离婚后他就一直在等。遇见一个,放过去了。又遇见一个,又放过去了。终于想停一停的时候,遇见的那个却要把他放过去。多有趣的事啊。
电台放了一首歌,最后一句“爱情想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写得真好。简方平回味着,想开往地老天荒,究竟需要多勇敢呢?他以为自己足够勇敢了,他甚至可以承诺和父母分开住,可要他放弃现在的仕途,他真的做不到。
沈依娜忽然眼睛一亮,说这样好不好?你领我去酒店,我们生个孩子,说不定我妈就会答应了!他迟迟没有说话。她看着他的脸,上面亮晶晶的,像是孩子唇上挂的清鼻涕。她哭着拉住他的衣服,你别哭了好不好?好不好?一个老男人哭起来很难看的。真的。你等等我,我好好做我妈的工作,好不好?他看着前面,说,你放心,我会等的;等到死,我也等。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其实他还想说,只要……只要什么呢?一个老男人,一个懂红酒、生活精致的老男人,一个受女孩子和女人青睐的老男人,如果没有了某些东西,立刻就贬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贬值。即使要考虑下半身,他也得考虑下半生吧,自己的下半生,父母的下半生,还有威威。
沈母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似乎不打算走了。沈依娜每天都给他汇报“做工作”的进展,但有沈母在,他们的见面少了,几天也不能见上一次。这段时间父亲身体又不太好,住院后还突发了一次脑溢血。母亲还要带威威。他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在医院陪护。人到中年的家庭重负他只有一个人承担下来,因为他没老婆。输的液里有安眠药,父亲很快睡熟了,也没往常的呼噜。简方平看着他的脸,好几次忍不住探手过去,看他还有没有呼吸,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简方平心里猛地一酸,自己也会老去的,也会像这个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误以为死去。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裸奔的狗,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突然觉得一切都变了,人也高了,房子也高了,树也高了,看什么都得仰着头。一张嘴就是汪汪汪的。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他就跑啊跑,跑着跑着,路边有人泼了碗剩饭出来,他摇着尾巴就上去了,吃得那叫个香啊。一觉醒来,厅里打电话找他,说是省政府办公厅急着要一份材料,知道家里有病人,可不得不让他回来救急。
电话是钟厅长打的,他没办法推辞。早上路很堵,大家都在爬行。按照往常,沈依娜此时会给他汇报昨晚做工作的情况,不知为何今天还没有。
路过她家,他忍不住把车停在门口,琢磨着是不是送她上班。远远地,看见沈母和一个小伙子有说有笑地从小区里走出来。他认出是沈依娜的前男友。小伙子穿戴很普通,鼻梁上架着眼镜,手里提着书包。他看着他们寒暄告别。小伙子上了公交车。沈母排队等着买油条。他慢慢掏出手机,给沈依娜打了个电话。
她大概在吃东西,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老爷子怎么样了。他多少宽慰了点,说我爸好多了,你在干吗?
沈依娜说,和我妈一起吃饭呢。
哦。简方平觉得手心有了汗。他看了眼车窗外的沈母。是吗,你们吃的什么啊?
油条啊,她就知道买这个,对了,还有牛奶。你呢,你吃了吗?
吃过了,你们娘俩好好吃吧。
简方平发动车子,挤进车流。他想——今天事情还挺多的。省政府办公厅急着要材料,多半是省里领导要来视察了,不是视察也是调研。这对厅里来讲是大事,争取了很长时间,做过很多工作。钟厅长快到站了,是退到政协还是退到人大,能不能进人大常委,现在正是敏感时期。钟厅长一退,厅里班子也要动了,他的助理巡视员能否顺利批下来,也要看这阵子的表现。
前一段时间被沈依娜分走了不少精力,钟厅长多多少少有些不满。现在看来是本末倒置,不能这样了。40岁的老男人,又面临着一个关口,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少年,他应该明白孰轻孰重。想来想去,好像除了父母、儿子,还是这个最让人踏实。
绿灯亮了,简方平想是不是给办公厅秘书处的同学打电话,探听点信息。他是办公室主任,万一钟厅长问起来,总得有个说辞。前边又堵上了,喇叭声此起彼伏,聒噪得他心烦意乱。打听到了内部消息,钟厅长的不满可能会小一点,助理巡视员的机会就大了些。
简方平又想,好好干吧兄弟,如果这次能再升一次,日子就更好过了。
⊙文学短评
小说并不是最典型的官场小说,而更多的讲述了官场中人,离异中年男子简方平的感情生活。红酒使他的生活有了起色,每一种红酒也对应着他所遭遇的每一个女人,这每一个女人同时喻示着主人公地位与品质的不断提升。但这一切换来的也不过是内心的空虚。作者叙事从容不迫,圆熟老到,有力表现了在这个社会中尚算成功的人们仍然无法摆脱的无力和彷徨,展示了八零后作家表达主流社会的足够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