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官场与职场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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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红酒(1)

南飞雁

1980年出生。200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现任专业编剧、文学编辑。河南省委宣传部首批签约作家。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冰蓝世界》《幸福的过山车》《大瓷商》等多部,中篇小说《红酒》《暧昧》,发表散文、随笔、文艺批评等作品数十篇。作品获河南省河南省2008年度优秀图书奖等多个奖项。

简方平其实并不老,说他老,是因为离过婚。他离婚时34岁。其实那年发生的事情真不少。提拔,离婚,这两件普遍意义上的人生大事一个在岁头,一个在岁尾,烘托得一年光阴姹紫嫣红。

从正科到副处调,自然是提拔;既然是提拔,位置就高了些;既然是高了些,往上看就更方便。比如钟副厅长喜欢红酒,厅里人都知道,简方平也不例外。厅里想在红酒上打主意的人不少,要么够不着,要么不得法。办公室里与他同时提拔的还有小李,比他大两岁,但看上去却是简方平显老。一次他俩陪钟副厅长出差,上车时小李抢着给领导开门,简方平只好主动要求开车,心里鄙夷得像湿毛巾,拧来拧去,怒火滴滴答答。旅途无聊,小李就往红酒上扯,显然是有所准备。钟副厅长兴致很高,两人你来我往,把简方平晾在一边。小李坐副驾驶,声音小了怕领导听不见,大了又怕显得太迫切,所以说话时只能侧身,扭头,好像生下来就是歪脖。简方平一听就知道他的斤两,无非是买了几本书,临时恶补来的。中途三人下车抽烟,小李还是死死霸着话语权。幸好钟副厅长鬼使神差地问简方平,小简对红酒有研究吗?他谨慎地回答,没什么研究,还是从巴尔扎克那儿了解了一些。钟副厅长果然颇有兴趣。简方平解释说,我大学学的是中文,教外国文学的老师是巴尔扎克专家,讲课的时候提到了巴尔扎克跟红酒的典故。

还有典故?说来听听,边走边说吧。钟副厅长扔了烟头,三人上车。谈话未完,小李顺理成章地坐在驾驶座上。钟副厅长拍拍座位,说,小简坐后边,说话方便。简方平远远地坐下,心跳跌宕起伏。卢瓦尔河谷是法国著名的红酒产地,巴尔扎克就出生在卢瓦尔的图尔地区,对卢瓦尔河谷情有独钟,《幽谷百合》、《高老头》等传世之作,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钟副厅长有些诧异地点头,不错,我去年到法国,接待方特意安排到卢瓦尔古堡群参观,是有个巴尔扎克的博物馆——叫什么城堡来着?简方平笑道,是萨榭城堡吧?钟副厅长点头,对,就是萨榭城堡。简方平说,城堡外边是不是大片的葡萄园,城堡里还有红酒老作坊?钟副厅长连连称是,眼光里带着欣赏。简方平恰到好处地感慨说,巴尔扎克那会儿就是如此,萨榭城堡是红酒产地,也是巴尔扎克的故居,研究法国文学的都把那儿当成圣地了。钟副厅长大笑说,真没想到,我还冒充了一回文学爱好者呢。

晚上,简方平和小李一个房间。小李躺在床上,不停地捶脖子,表情很不自然。简方平故意问,李主任颈椎不好?小李苦笑着不说话。夜深了,还能听见小李翻身叹气的声音。简方平想,知识改变命运啊,谁叫你不是学中文的,谁叫你不知道巴尔扎克?他一边装着打鼾,一边又想,都说文学有穿透力,看来不假,巴尔扎克的确伟大,文学的确能救人,不但能救人灵魂,还能救人肉体,至少这个夜晚他可以安然入睡。

出差回来没几天,厅里搞全省优秀地市局评比,钟副厅长点名要简方平一道下去考察,写材料。离婚就肇始于此。故事很老套,简方平的妻子杜萱葳寂寞难耐,红杏出墙了。他一直蒙在鼓里。杜萱葳提出离婚后,他着实难过了一阵,以为是忙于工作忽视了经营家庭,再三向她表示歉意,并及时付诸行动。结果花也送了,衣服也送了,手袋也送了,首饰也送了,这些统统成了杜萱葳再婚的嫁妆。除了儿子,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离婚闹了将近一年,等协议一签,他领着儿子简晓威灰溜溜住进了厅老家属院,一间66平方米的两居室。

简方平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从老家接来。一方面儿子需要人照顾,另一方面除了父母,他实在找不到任何同处一室,并能给他安全感的人。离婚不到两个月,杜萱葳就再婚了,据说婚礼还很热闹,小她三岁的新郎当众高呼终身相守。简方平这才知道离婚的真相。一个当律师的大学同学不无惋惜地告诉他,如果早点发现,房子,存款就都是他的了。简方平大度地一笑,脸上的安详让一切画像里的观音菩萨自愧不如。不过这个笑容也显得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有些动机不良。简单地说,有些坏。因为在座的有律师夫妇,还有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场面在此后几年里以各种形式、各种借口经常出现,简方平知道,大家管它叫相亲。

女孩子姓刘,叫刘晶莉,30岁了。似乎称呼这个年纪的女性为女孩子有些残忍,但律师夫人依然一口一个叫得很慷慨。比如“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见了呢”,比如“你们女孩子不知道,离过婚的男人才知道疼老婆”等等。简方平一开始不知道自己的使命,等确认了在场众人的人物关系后,一下子进入了角色。事后他自我总结,喜忧参半地发现了自己的确是个有暧昧天赋的男人。要命的是,他还有个不错的公务员头衔;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天赋并不算太晚。

刘晶莉是一个公司的文员,律师同学的事务所与她所在公司有业务往来,使得这次相亲带有公私兼顾的性质。简方平还处在离婚后短暂的穷困潦倒中,距离吃喝行走签字报销尚有时日。虽然每月几十块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但儿子上的是省里最好也是收费最高的幼儿园,每月工资大部分送给那个女园长了,流动资金基本在500元的水平上下浮动。他敏锐地意识到,在这样的经济基础上奢谈暧昧是很滑稽、很没有安全感的,但他还是努力将这次暧昧尽可能延续下去,就当是练兵了。他的定位现实而准确,居高一望,就预见到了今后不知何时是终点的相亲生涯。

律师同学喝多了。律师夫人扶着丈夫,对简方平说,我们当家的不行了,你负责把人家女孩子送回去,不准打歪主意哟。

行不行只有你知道,真不行了我可以算个替补。他这句话忍着没说出来,笑道我已经过了打歪主意的年纪,我跟歪主意像是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距离很近,但你挨不着我,我也挨不着你。

花言巧语!律师夫人毫不客气地点评,你们老男人的心眼儿多着呢,小莉,你可别上他的当。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心安理得地摇头微笑,不予反驳,偷眼看着刘晶莉。她也没说话,倒是脸红扑扑的,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几杯红酒,也或许是对“上当”一词的生理反应。四人一起下楼。律师夫人带着歉意解释,自己的驾照刚拿到手,不敢开太久,恕不能送他们两个回家。刘晶莉忙说,不用麻烦,我家离这里很近的。简方平立刻觉得她话里有话,既然近,就可以散步回去;既然是散步,就给了双方进一步沟通了解的机会。果然,律师夫妇一离开,刘晶莉就低头说,我家真的很近,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他说,那怎么行,我重任在肩,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抬起头笑道,你真幽默,不像是个机关的公务员。

拜多年的秘书经历所赐,简方平习惯了分析对方言语背后的东西。像刘晶莉这句随口而出的话,他就看出了两层意思。第一,她欣赏自己的幽默;第二,她对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很看重。欣赏意味着可能,看重代表了好感。都是好兆头。

散步持续时间不短,那段路也跟“很近”二字根本搭不上边。他一路走来,暗笑这个谎话的幼稚和刻意。刘晶莉站在小区外,有些被看穿把戏的心虚,说同住的女孩可能已经睡了,不方便请他上去做客。他宽容地一笑,挥手送她进去。回家路上,简方平想,这个女人大概是真诚的。30岁了,还是个大头兵文员,还没有一个专有的卫生间。她太渴望命运的改变了,既然自身努力无效,就得依靠一个叫做“婚姻”的跳板上层次。因为如此,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或者是心里迫不及待,脸上还要用矜持来伪装。可惜伪装到底是伪装,伪装是可以脱掉的,但表情连着脸皮,脸皮连着肉,肉连着心。一个表情,把什么心里话都说了。

多年后的简方平总结道,暧昧的基础在于彼此有所求,谁求得更少更简单,谁就在暧昧的游戏里占据了主动,谁就可以做到安全生产无事故。任何游戏的玩家都需要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游戏总让人忐忑。

简方平站在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的哭声。他心里一沉,钥匙像是锈在了锁眼里,艰涩难动。果然,儿子在母亲怀里闭着眼喊妈妈。六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不少事情,想哄他不再轻而易举。母亲眼睛红红的,看着他轻轻叹气,一只手机械地拍着简晓威,想把那一身稚嫩的愁绪抖落下来。

父亲是个老烟民,遇到烦心事烟瘾更大,自从简方平离婚以后,烟就再没离过手。他站在父亲身边,一股烟味撑开他的鼻孔,使劲朝里钻去。阳台窗户开着,父亲脸冲外,只能看见烟雾渲染出的淡蓝色轮廓。父亲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话随着烟雾慢慢飞扬。你们离婚了,威威怎么办?

简方平感觉有些好笑。亲生儿子婚姻失败,他担心的却不是儿子,而是孙子。他沉默一阵,问父亲要了一支烟。他此前从不抽烟。父亲倒没觉得什么意外,递过来一根,点上。他无师自通地深吸一口,觉得身心一阵恍惚。父亲又问,你今后怎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守着你们和威威过日子。父亲摇摇头,要是我们死了怎么办?他想不出答案,就大口地吸烟。父亲瞥了他一眼,继续摇头。抽吧,男人不抽烟,还像个男人吗?

父亲是个军转干部,在一个地级市的纪委干了一辈子,正处级别上退的休。办案办多了,他在家里也是不怒自威,胸有成竹地等着有人主动交代问题。或许见惯了坏人,父亲对一切好人都心存怀疑,认为他们徒有其表。简方平从小规规矩矩,任何调皮捣蛋的事情与他无缘。甚至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结了婚,依旧是循规蹈矩,烟酒不沾,生活得干干净净波澜不起。

父亲在他家住过,观察一段时间后,大胆地向母亲预言这段婚姻维持不长。如今被他一语成谶,除了得意,更多的是担忧。父亲的担忧总是直捣要害。他听见父亲这句话,隐约有了些预感。不出所料,父亲转身关上阳台连接卧室的门,在新燃起的烟雾背后吐出一句话,你是不是——那里有问题,杜萱葳有意见了?他吸烟本不熟练,差点把一口烟咽在肚里,忍不住咳嗽起来。父亲继续说要是真的,也别放在心上,爸有个老战友,研究一辈子中医了,啥病都能治好。他觉得不能再沉默了,上去拍拍父亲的肩膀,爸,你儿子没问题。父亲疑惑地看着他,真没问题?

我总不能找个鸡让你现场检查吧?

父亲终于笑了。大凡父亲对某人赞许的时候,总会做出这样的评价。简方平想,似乎真的要证明一下了。鸡自然不用去找,现成的实验对象就有一个。

再找个吧,只要对威威好,离过婚的也无所谓。父亲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要是没孩子的更好。

很晚了,简方平在床上翻来覆去。离过婚的?无所谓?在他的脑海里,再婚的念头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钟副厅长已经跟他暗示了,或许过不多久,他就有望将副处调的调字去掉,当上实职。厅里副处长的位置并不富裕,计财处、社管处、外事处、厅办,个个都是众目睽睽的处室,钟副厅长又要怎么安排他呢?就算信息处也行,就算厅里直属的某个事业单位也行,离过婚的老男人必须跨过这个关口。厅里熬一辈子副处调的大有人在,就像一辈子没有破茧的蛹,只能看着别人扑扇五颜六色的翅膀。生活本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混在一起就是一团漆黑,分开来就是色彩缤纷。他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婚姻九年,两个抗战都打过去了,抱着副处调终老一生,落个一团漆黑的下场岂不恶心?何况他新近离婚,相亲伊始,父母苍老,儿子尚幼,那么多事情都急迫地需要一个安全的着陆点。暧昧离不开,父母离不开,儿子离不开,所有这一切都在挠着他的痒处。

第二天刚上班,律师同学的电话就来了,及时通报昨晚的练兵情况。刘晶莉没好意思直接对律师同学讲,而是转弯抹角地向律师夫人要简方平的电话。律师同学添油加醋地描绘一番,连简方平都觉得从奴隶到国王的转变是不是太快了。挂了电话,他干什么都没了兴致,给钟副厅长汇报工作的时候也屡屡走神,盘算着接到电话后怎么办——是一起吃饭还是一起看电影,是拉拉小手还是亲亲小嘴,是该快一些还是该慢一点——诸如此类的想法盘旋心头挥之不去,像是饿极的人忍不住想念美食。快下班了,憧憬中的电话迟迟不来,更是给他虚幻中的美味佳肴添了许多作料。好在希望总是在绝望中滋长,他刚出电梯,一条短信恰到好处地来了:你好,我是刘晶莉,你下班了吗?

他站在电梯口捣鼓半天,写了条信息回过去:刚出办公室,晚上一起吃饭吧?

发完了,他又觉得不够矜持,主动权轻易之间易手。正懊悔着,她的信息来了,只有两个字,好的。他的后悔马上变成了不快。以前只有短信向领导汇报请示的时候,才有“好的”或“好”之类的简短回复。我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你刘晶莉算什么,一个30岁的女人,也把自己端起来吗?

简方平握着手机,走到厅大楼门口,停下来回了条信息:对不起,刚接到电话,有急事要办,可能会很晚。写完,他又浏览一遍,满意地发出去。这条信息像是民主生活会上批评与自我批评,诚恳,坦白,又很安全。果然,她的信息飞快地出现了:没关系,我没什么事,等你一起吃吧。简方平看着信息,真想冲着外边的马路大笑三声。哈,哈,哈。他转身回去,在办公室里打了几局网络双升游戏。见八点已过,就用办公室的座机给她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无比踏实。的确,一个30岁的女人,一个在这座城市里30岁一无所有的女人,是没有资本把自己端起来的。

吃饭地点定在了刘晶莉租房的附近,一个很高档的西餐厅。刘晶莉在电话那头稍稍抗议了一下,一是因为那里和简方平住处并不是一个方向,二是餐厅的装潢让人触目惊心。简方平判断出她根本没进去过,信心倍增。他若无其事说,没什么,打个车就行了,你别担心。

从西餐厅到厅老家属院,打车要20来块钱,简方平是可以报销的,因此很有底气。至于餐费,一切从暧昧的角度出发,这点投资还可以承受。中部省会城市的消费水准不高,刘晶莉吃饭时再次对这20来块钱表示了不安和歉意,这也让他的成就感越发饱满。那时简方平研究红酒略有所成,就要了瓶桃乐丝,这是中低端红酒里最实惠又不贵的。酒和酒具送来,刘晶莉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很大。他让侍者退下,熟练地打开酒瓶,将红宝石般的酒液倒进醒酒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