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官场与职场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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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派我一辆吉普车(2)

黑岭乡乡长立刻叫起来:“一家家都活得好好的,谁待毙啦?现在老百姓都是爷,凭白叫谁动动窝,不得给人家掏票子?一户往少了说五万,三十户是多少?这个钱我可掏不起!”

董县长对谭恩沛说:“最好拿出个不花钱或少花钱的办法。”

谭恩沛侧着头往山下瞅,好一阵不吭声,山下停着的一溜儿锃亮的小汽车和县长的那辆越野大吉普,在阳光下熠熠闪烁。

董县长说:“有办法你就说嘛,关键要切实可行。”

谭恩沛飞脚将一块碗大的狗头石踢走,那石头骨碌碌往山下滚。谭恩沛说:“那只能拿出个权宜之计,过了今年这场雨,日后还得想法从根本上治理。”

董县长说:“就说说你的权宜之计。”

谭恩沛说:“派我一辆吉普车,紧急的时候我要救人!”

突然就冷场了,站在坡岭上的人目光都避闪着,谁也不搭话。山风在耳畔呼呼地刮,有一只野雉扑棱棱从一丛紫穗槐中窜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谭恩沛的眼睛盯上了吉普车,这就犯忌了,再强调紧急的时候要救人,更是拿着针刺专挑领导的伤疤,有着刻意而为的味道了。省水利厅为了基层县区的抗洪救灾,给每个县都划拨了购置专用车辆的款项,县里再添一些钱,就买了那辆丰田越野大吉普,四点○排气量,前后驱动,一家伙六七十万元,为的是冲泥闯水上山越岭,关键时刻冲得上去。因一县之长兼着抗洪抢险的总指挥,这车就成了县长的坐骑。

本来县长还配有一辆奥迪轿车,反倒成了骡子胯下的那东西,配搭。因有了配搭,许多人就怨声鼎沸,为这事,省水利厅专门下发过一个紧急通知,强调抗洪抢险配车只是保证特别情况下的紧急需要,平常情况,越野车必须封存。但去省内看看吧,哪个县的越野吉普不是在县长或县委书记的屁股下一年四季地坐着,法不责众,所以那通知发便发了,也成了必不可少的配搭,没谁认真当回事。还有格外特殊的情况是,去年秋天,董县长下班回市里的家,走高速公路,恰遇一起车祸,一女子跪在道心,满身满脸都是血,一手高举着,血呼啦的竖起三个手指,另一手则指着撞在路旁水泥柱上的一辆小型面包车,那意思极明确,车上还有三个受了伤的人,请求赶快救援。但高速路上,大大小小的汽车一辆辆擦身飞驰而去。过后,报社记者报道并愤怒谴责了这种事,说就因耽误了及时救治,车上一位伤者因失血过多而亡,记者还依据那位女子的记忆,曝光了一辆越野大吉普的牌号,那辆车就是眼下董县长乘坐的这辆坐骑,只不过后来又换了一个车牌号。面对读者们的激愤谴责和上级机关的调查,司机站出来搪塞,说当时董县长虽在车上,但躺在后座上睡着了,他考虑到县长还要赶到市里参加紧急会议,就擅作主张,没有停车,也没有叫醒县长。谭恩沛当时在省水利厅当着处长,对这种事应该不会一无所知,他在这种时候提要车,且专指吉普车,还说“紧急时候救人”,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呢?

董县长沉下了脸,谁也不看,拔步往山下走,扔下话:“要用车,去跟你们局长说;有意见,找你们厅长提!”

这话的潜台词似可理解为,你没资格跟我说要车,厅长也未必还会搭理你。

谭恩沛怔了怔,又大声说:“派我一辆普通吉普就行,我自己能开!”

董县长不再理他,沉默的人们紧随其后往山下走。有意留后几步的县水利局长说:“话说到就行了,天塌下来也怪不到你,你也回去吧。”

谭恩沛跺着脚大声喊:“人命关天!人命关天你们懂不懂?”他还是想让领导们听到自己的话。

局长摇头叹息:“你呀你呀老谭,我可怎么说你呢!”

局长说完也下山了,只留谭恩沛颓然地坐在半山间的弃石上。

那天,董县长临上汽车前,还对跟在身后的齐副县长说了一句话,“被庙门里扔出来的一块土泥巴,还真把自己当佛爷啦?”当然,这话别人没听到,还是数日后真出了大事时,齐副县长才想起来的。

数日后的大事,是谭恩沛死了,死时身后还缚着一位八旬老妪,老妪也死了,两人都是被淹死的,发现时浸在二道沟洪水过后的泥潭里。

齐副县长过后回忆说,也许谭恩沛真是一尊佛爷,一切都被他事先料到了。大雨连降数日,弃石场附近果然发生了山体滑坡,滑坡的泥土茅草恰被大面积的弃石淤阻在石缝间,原先还多少能流泻些的山水便被彻底堵住了去路,迅速形成一座半山间的湖泊,那湖泊的水位又迅速升高,果然在无名沟口寻到了突破口,湍急的洪流便经无名沟,一泻而下,直奔二道沟,眨眼之间便将那二三十户的房舍一冲而光。

二道沟村的村委会主任余悸未减,说多亏了董县长和县里的老谭啦,没有董县长和老谭,这几十口人的小命就都得随大水走啦!大雨连下了两天以后,老谭非拉上我进了二道沟,挨家挨户传达董县长的指示,要求所有村民必须马上转移到安全地方去。许多人家犹豫着不动,他都给大家跪下了,说让自己留在二道沟,就是董县长下的死命令,不完成任务,不许回机关。他还说,自己以前是在省里工作,因为犯了错误,才被下放到县里来,这回要是没把县长的指示落实到位,只怕连在县里的这个饭碗都要丢掉了。他哀求婶婶大娘叔叔伯伯大哥大嫂小弟小妹们务必帮忙,支持他把县长亲自交办的这件事办好。谭恩沛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很动了感情的,两眼泪汪汪,就差放声大哭了。大多数村民感动了,答应搬出二道沟,村主任也答应帮助在中心村找人家安置,反正也就是几天的事,天一放晴,再搬回来呗,权当是串亲戚了。最后剩下的五位老人就死活不动了,都是七八十岁的,说他们祖祖辈辈住在二道沟,别说经过,连听都没听说二道沟发过大水。你们怕死就走,我们不怕死,说不走就不走,怎么说活这么大岁数也算一辈子了。实在没了办法,谭恩沛只好说,那我就留下来,陪几位老人家。

村民们回忆说,后来谭恩沛还是陆续将几位老人送到了中心村,和家人们住在了一起。老人们都是被缚在谭恩沛身后,他再推着自行车,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出来的,说老人们怕家里人惦记,总算点头了。令人奇怪的是,被送到中心村时,老人们都是伏在谭恩沛背上沉睡着的。老人们醒来后说,那姓谭的干部说不走就不走吧,但你老得吃下两片药,是防止感冒拉痢疾的,不然犯了病,这种天哪去找医生?两片药算什么,吃就吃嘛,没想药片落肚,眼皮就开始黏上来,后来的事就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几个先后被救出的老人们一对光,才知谭干部用的都是这同一种办法,看来那药片就是孙悟空手里的瞌睡虫,安眠药啊!让村民们心里绞得疼的是,为大伙儿,谭干部终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了,哪怕再抢出一个时辰,他背着那个老太太就走出二道沟了。

村委会主任和村民说的这些话被记者们写成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又拍成画面,在电视里播放出来,满天下的人便都知董县长是个未雨绸缪英明果断的好领导,谭恩沛是个救人水火不惜性命的好干部大英雄了。

董县长是坐着那辆丰田越野大吉普赶赴二道沟的,但离村还有二里地,他就下车了,让车候着,徒步走进村子。获救的村民们听说县长来了,齐刷刷迎到村子口,又齐刷刷跪倒尘埃,一片声地喊菩萨,喊恩人。那一刻,董县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红红的。

谭恩沛被安葬在二道沟的向阳坡上。下葬那天,闻讯赶来的足有数千人,花圈铺满了一面坡。董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致悼辞,他说,谭恩沛同志是党的好干部,他虽然也犯过错误,但他用宝贵的生命证明了自己改正错误的决心,展示出他为党为人民的事业甘献终身的崇高精神。省水利厅的领导捧着泥土,第一个送到墓穴前,那手抖着,迟迟不舍让土落下去,他一声声叫着恩沛的名字,痛哭失声,那哭声引发了数千人的深切悲痛,哭声一片,泪雨磅礴,感天地,泣鬼神。

新鲜的泥土筑起了高高的坟墓。一位黑衣女士,带着一个高挑少年,臂挽黑纱,将一个花圈放在坟前。接着是一个黑瘦的女人,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长跪坟前,她们穿戴着乡间的麻衣孝袍。那个女孩很瘦弱,苍白的面色和母亲的黝黑形成鲜明的对比。省厅领导对董县长说,黑衣女士和少年是谭恩沛的前妻和儿子,谭恩沛犯了错误,妻子就跟他办了离婚。戴重孝的母女是谭恩沛老家的邻居,谭恩沛就是因她们犯的错误。那女人命很苦,男人在外打工,死得不明不白,女儿又得了肾病。为给女儿换肾救命,进城找到谭恩沛,谭恩沛从妻子手里拿不出钱,便挪用了救灾款。想一想,唉——

董县长仍是徒步走出的二道沟,那辆吉普车仍在二里外候着。他坐进吉普车后,打手机给齐副县长,说善后工作,要以稳定为重,从长计议,有句古话说得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电话我就不一一打了。其实,那个时候,同来参加安葬活动的齐副县长、县水利局局长,还有黑岭乡的乡长都还徘徊在二道沟里,是他们有意远离领导,还是另有别的什么想法,谁知道呢?

望着丰田越野吉普渐渐远去的背景,二道沟的村民们说,当时老谭要是也有这么一辆车,可就好啦。

⊙文学短评

主人公为了救人而挪用公款犯下错误,从省水利厅下到县水利局锻炼。工作中,他的建议没有得到县长的采纳,得不到救灾备用车,为救洪水中的群众牺牲了。小说没有太多的创新和曲折,依然是写一个好人的悲剧,但小说里有对正直和善良的纯粹而执拗人追求,这在近年来文学创作中并不多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