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曰:“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明明是归到一个平字而止,力学公例,两力平衡才能稳定,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鸣。苏秦窥见这个道理,游说六国,抱定一个平字而论。他说六国,每用“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和“称东藩,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一类话,激动人不平之气。他对付秦国的法子,是“把六国联合起来,攻秦一国,五国出兵相救”,此种办法,合得到克鲁泡特金的“互助”之说。秦虽强,而六国联合起来,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达尔文“竞争”之说。他把他的政策,定名为“合纵”,更可寻味,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发出六根力线,取纵的方向,向强秦攻打,明明是力学上的合力方式。他这个法子,较诸管仲政策,含义更深,所以必须揣摹期年,才研究得出来。他一研究出来,自己深信不疑地说道:“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果然一说就行,六国之君,都听他的话。战国策曰:“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决于苏秦之策。”又曰:“秦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战国时候,百家争鸣,是学术最发达时代,而苏秦厚黑的政策,能够风靡天下,岂是莫得真理吗?
管苏两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虽不同,里子是一样的,都是合众弱国以攻打强国,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苏秦之政策终归失败,纵约终历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苏秦,都是起的联军,大凡联军总要有负责的首领,唐朝九节度相州之役,虽有郭子仪、李光弼诸名将,卒至溃败时,就由于莫得负责的首领。齐国是联军的中坚分子,战争责任,一肩担起,其他诸国,立于协助地位。六国则彼此立于对等地位,不相统辖,缺乏重心,苏秦当纵约长,本然是六国的重心,无奈他这个人,莫得事业心,当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的气,才发愤读书,及佩了六国相印,可以骄傲父母妻嫂,就志满意得,不复努力,你想当首领的人,都象这样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来当六国的纵约长,是决定成功的。
苏秦的政策,确从学理上研究出来,而后人反鄙视之,其故何也?这只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能领教李宗吾的学说。他陈书数十箧,中间缺少了一部“厚黑丛话”,不知道“厚黑为里,仁义为表”的法子,他游说六国,纯从利害上立论,赤裸裸地把厚黑表现出来,忘记在上面糊一层仁义道德,所以他的学说,就成为邪说,无人研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用厚黑史观的眼光看去,他这个人,学识有余,实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两截看:从刺股至当从约长,为一截,是学理上的成功。当纵约长以后,为一截,是实行上之失败。前一截,我们当奉以为师,后一截,当引以为戒。
我们把春秋战国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来研究魏蜀吴三国的外交政策:三国中,魏最强,吴蜀俱弱,诸葛武侯,在隆中,同刘备定的大政方针,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合两弱国,以攻一强国,仍是苏大厚黑的法子。史称“孔明自比管乐”,我请问读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齐,自比管仲,尚说得去,惟他生平政绩,无一点与乐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战国策:燕昭王伐齐,是合五国之兵,以乐毅为上将军,他是联军的统帅,与管仲相桓公,帅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样。燕王欲伐齐,乐毅献策道:“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闲于兵甲,习干战功。王若欲攻之,则必举天下而图。”因主张合赵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对刘先帝说道:“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因主张:西和诸戎,南抚夷越,东联孙权,然后北伐曹魏,其政策与乐毅完全一样。乐毅曾奉昭王之命,亲身赴赵,把赵联好,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齐打破。孔明奉命入关,说和孙权,共破曹操于赤壁,其举动也是一样,此即孔明自比乐毅所由来也。至于管仲纠合众弱国,以讨伐最强之楚,与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可待言。由此知孔明联合伐魏的主张,不外管仲乐毅的遗策。
东汉之末,天子失去统驭能力,群雄并起,与春秋战国相似,孔明隐居南阳时,与诸名士讨论天下大势,大家约定:曹操势力最强,非联合天下主力,不能把他消灭,希望有春秋时的管仲,和战国时的乐毅,这类人才出现。孔明遂自许:有管仲乐毅的本事,能够联合群雄,攻打曹魏,这即所谓“自比管乐”了,不过古史简略,只记“自比管仲乐毅”一句,把他和诸名士的议论,概行删去了。及到刘先帝三顾草庐时,所有袁绍、袁术、吕布、刘表等,一一消灭,仅剩—个孙权。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东联孙吴,北攻曹魏。这种政策,是同诸名士细讨论过的,故终身照这个政策行去。“联合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是苏秦揣摹期年,研究出来的,是孔明隐居南阳,同诸名士讨论出来的,中间含有绝大的道理。人称孔明为王佐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宁静,颇近道家,他生平所读的,是最粗浅的两部厚黑教科书,第一部是《韩非子》,第二部是《战国策》,他治国之术,纯是师法申韩,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他的外交政策,纯是师法苏秦。《战国策》苏秦说韩王曰:“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业,何以异于牛后乎?”韩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剑,仰天大怒曰:“寡人虽死,必不能事案”。《三国志》载:孔明说孙权,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孙权勃然曰:“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我们对照观之,孔明的策略,岂不是与苏厚黑一样吗?
“联众弱国,攻打强国”的政策,非统筹全局,从大处着眼,看不出来。这种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吴只有鲁肃一人能了解,鲁肃主张舍去荆州,以期与刘备联合,其眼光之远大,几欲驾孔明而上之。蜀之关羽,吴之周瑜、吕蒙、陆逊,号称英杰,俱只见著眼前小利害,对于这种大政策,全不了解,刘备孙权,有相当的了解,无奈认不清,拿不定,时而联合,时而破裂,破裂之后,又复联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听见孙权把荆州借与刘备,二人实行联合了,正在写字,手中之笔都扔掉。其实孙刘联合,不过抄写苏厚黑的旧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听了都要心惊胆战,这个法子的厉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从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结论曰:“当今之世,诸葛武侯复生,他的政策是:组织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向帝国主义的国家进攻。”
孔孟言道德,战国策士,则言利害,普通人知有利害,不知有道德,故孔孟终身不遇,策士则立谈而取卿相之荣。苏秦说六国联盟,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六国之君,又翕然从之。张仪解放联盟,也是从利害立论,说得娓娓动听,六国之君,又翕然从之。请问同是一事,何以极端相反之两说,俱能动人?究竟仪秦两说,孰为真理?孰非真理?我们要了解这个问题,当先懂得人类社会中,有一个公例,公例为何?即“目前之小利害,与日后之大利害,往往相反”是也。例如忍嗜欲,劳筋骨,此目前小害也,以后有种种幸福,则大利也;贪财色,耽逸乐,此目前之小利也,日后有种种祸患,则大害也。苏秦说六国联盟,从日后大利害立论。张仪解散联盟,从目前小利害立论,常人目光短浅,虽以关羽、周瑜、吕蒙、陆逊,这类才智之士,尚不免为目前小利害所惑,何况六国昏庸之王,所以张仪之言,一说即入。
我们倡“弱小民族联盟”之议,闻者必惶然大骇,以为帝国主义势力这样大,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岂不触怒他而立即灭亡?这种疑虑,是一般人所有的,当时六国之君,也有这种疑虑,张仪知六国之君胆怯,就乘势恐吓之,说道:“你们如果这样干,秦国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劝你还是西向事秦,将来有如何的好处。”六国听他的话,连袂事秦,遂一一为秦所灭。诸君试取战国策细读一遍,即知张仪对六国的话,绝象现在帝国主义之恐吓小民族一般。由历史的事实来证明,从张仪之言而亡国,可知苏秦之主张是对的。今之论者,怕触怒帝国主义者,不敢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恰走入张仪途匪,愿读者,深思之!深思之!
苏秦与张仪同学,自以为不及仪,后来回到家中,引锥刺股,揣摹期年,加以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学力遂超出张仪之上,说出的话,确有道理。孟子对齐宣王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邻敌楚哉!”此种说法,宛然合纵声口,孟子讥公孙衍、张仪,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独未说及苏秦,我们细加研究,公孙衍、张仪教六国事秦,俨如妾妇事夫,以顺为正。若苏秦之反抗强秦,正是孟子讲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学说,最富于独立性,我们读孟子答滕文公“事齐事楚”之间,答“齐人筑薜”之间,答“事大国则不得免焉”之间,独立精神,跃于纸上,假令孟子生于今世,绝不会仰承列强鼻息,绝不会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够彻底研究,得出的结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苏秦“合众弱国以抗一个强国”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学说,也是合的。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也说合纵六国之列,深惜六国之不能实行,足证苏秦的政策是对的。我讲厚黑学有两句秘诀:“厚黑为里,仁义为表。”假令我们明告于众曰:“我们应当师法苏秦联合六国之法,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一般人必诧异曰:“苏秦是讲厚黑的,是李疯子一流人物,他的话都信得吗?信了立会亡国。”我们改口说道:“此孔孟遗意也,此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马温公之主张也。”听众必欣然接受。
大丈夫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宁为玉碎,无为瓦全。我国以四万万民众之国,在国联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强马首是瞻,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与其坐而待毙,孰若起而攻之,与其在国联中,仰承列强鼻息,受列强之宰割,不若退而为弱小民族之盟主,与列强为对等之周旋。春秋之义,虽败犹荣,而况乎断断不败也。
晋时李恃入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岂非庸才?”我国有这样的土地人民,而受制于东瀛三岛,千秋万岁后,读史者,将谓之何!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万万民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快快厚黑起来,向帝国主义进攻。
有了春秋战国那种局势,管仲苏秦的政策遂应运而生,有了现今这种局势,威尔逊的政策,也应运而生。威尔逊国际联盟之主张,大类管苏二人的政策,其主张虽对,卒之不能成功,也与苏秦相似。然而我们由学理方面推论,要想全世界永久和平,非仍走管仲苏秦这条路不可。现在国际联盟,已经衰朽不适用了,应当把他摧毁了,由我国出来发起,另组一个“世界弱小民族联盟”,威尔逊的原则,拿在“弱联”中来实行。
威尔逊提出“民族自决”的口号,大受弱小民族的欢迎,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于“民族自决”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号,当然更受欢迎。且威尔逊不过是徒呼口号而已,我们组织弱小民族联盟,有特设之机关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尔逊“民族自决”之主张,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于本身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威尔逊代表美国,美国是列强之一,是站在压迫者方面。威尔逊个人,虽有这种主张,其奈美国之立场不同何?我国与弱小民族是站在一个立场,出来提倡民族自决,组织弱小民族联盟,彼此互助,是决定成功的。
至于和会上威尔逊之所以失败者,则由威尔逊是教授出身,不脱书生本色,未曾研究过厚黑学。美国参战之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巴黎和会初开,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尔逊当如救世主一般,以为他们的痛苦,可以在和会上解除了,哪知英国的路易乔治、法国的克利孟梭,都是精研厚黑学的人,其中克利孟梭,绰号“母大虫”,尤为凶悍,初闻威尔逊鼎鼎大名,见面之后,方知黔驴无技,时时奚落他,甚至说道:“上帝只有十诫,你提出十四条,比上帝还多了四条,只好拿到天国去行使。”威尔逊只好忍受。后来意大利全权代表下旗归国,日本全权代表,也要下旗归国,就把威尔逊吓慌了,俯首帖耳,接受他们要求,而民族自决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这个厚黑教主是威尔逊,我就装痴卖呆,听凭他们奚落,坐在和会席上,一言不发,直到意大利下旗归国,日本下旗归国,已经出了国门,猝然站起来,在席上一巴掌说道:“你们要这样干吗?我当初提出十四条原则,主张民族自决,你们认可了,我美国才参战,而今你们这样干,使我失信于美国人民,失信于全世界弱小民族,我只好率领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们英法意日四国,决一死战,才可见诸于天下后世。你母大虫说我这十四条,应拿在天国行使,你看我于一星期内,用鲜血将这个世界染红,就从这鲜血中,现出一个天国,与你母大虫看。”
说毕,退出和会,应用我“办事二妙法”中的补锅法,把锅敲破了再说,三十分钟内,通电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来,对列强反戈相向,由美国指挥作战,这样一来,请问英法意日敢开战吗?
当日事实俱在,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德国战斗力并未损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强封锁耳,只要接济他的粮食,单是一个德国,已够英法对付,大战之初,英法给殖民地许多权利,弱小民族才抛弃旧日嫌怨,一致赞助,印度甘地,也同他的党徒帮助英国,原想战胜之后,可以抬头,哪知和会上,列强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喷天,有了威尔逊这样的主张,还有不立即倒戈的吗?兼之美国是生力军,国家又富,英法已精疲力尽,如果实行开战,可断定:一个星期,必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这个战火,请问英法敢打吗?如果要我美国不打,除非十四条原则,条条实行,并须加点利息,格外增加两条,何以讲呢?因为你英法诸国,素无信义,明明白白承认了的条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条之外,非增两条,以资保障不可。
威尔逊果然这样干,难道民族自决主张,不能实现吗?无奈威尔逊一见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归国,就手忙脚乱,用“锯箭法”了事,竟把千载一时之机会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头在内面陆续发作,我国东北四省无端失去,阿比西尼亚无端受意大利之摧残,世界第二次大战,行将爆发凡诸种种,都由威尔逊在和会席上,少拍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学之不可不讲也。
上述之办法,以威尔逊的学识,难道见不到吗?就说威尔逊是书呆子,不懂厚黑学,同威尔逊一路到和会的,有那么多专门人才,那么多外交家,一个个都是在厚黑场中,来来往往的人,难道这种粗浅的厚黑技术都不懂得,还待李疯子来吗?他们懂是懂的,只是不肯这样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压迫者,美国是压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这种大矛盾,美国怎能这样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