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读了厚黑丛话,说道:“你何必说这些鬼话?”我说:“我逢着人说人话,逢着鬼说鬼话,请问当间之世,不说鬼话,说什么?我这部厚黑丛话,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
我不知道这一生中,与孔子有何冤孽,他讲他的仁义,偏偏遇着一个讲厚黑的我,我讲的厚黑,偏偏遇着一个讲仁义的他,我们两自的学说,极端相反,永世是冲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与孔子讲和好了。我想个折衷调和的法子,提出两句口号:“厚黑为里,仁义为表。”换言之,即是枕头上放一部厚黑学,案头上放一部四书五经,心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神位”,壁头上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从此以后,我的信徒,即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们两家学说,永世不会冲突了,千百年后,有人出来做一篇“仲尼宗吾合传”一定说道:“仁近于厚,义近于黑,宗吾引绳墨,一切事情,仁义之弊,流于麻木不仁,而宗吾深远矣。”
讳病忌医,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医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针灸了一下,医界就哗然,说他违背了公例,把他逐出医业公会,把招牌与他下了,药铺与他关了。李宗吾出来,大讲厚黑学,叫人把衣服脱了,赤条条的施用刀针,这是自荀子而后,二千多年,都莫得这种医法,此为厚黑所以又名李疯子也。
昨有友人来访,见我桌上堆些宋元学案,明儒学案一类书,诧异道:“你怎么看这类书?”我说我怎么不看这类书,相传某国有一井,汲饮者立发狂,全国人皆饮此井之水,全国人皆狂,独有一人,自凿一井饮之,独不狂,全国人都说他得了狂病,捉他来,针之灸之,施以种种治疗,此人不得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饮之,于是全国人都欢欣鼓舞道:“我们国中,从此无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医疯病,针之灸之,只好在桌上堆满宋明诸儒的书,自己治疗。
人性是浑然的,仿佛是一个大城,王阳明从东门攻入,我从西门攻入,攻进去之后,所见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样。人性以告子所说,无善无不善,最为真确,王阳明倡致良知之说,是主张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等语,请问此种说法,与告子何异?我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是性恶说这面的说法,民国九年,我创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种说法,即是告子的说法。告子曰:“性犹湍水也。”五个字,换言之即是“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
孟荀二人,都是于整个人性之中,各截半面以立论,所以把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二说相合,即成为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那能与荀子学说相合?我说: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于亲”,请问二人之说,岂不是一样吗?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五十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竟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吗?
性善说与性恶说,既可合而为一,则王阳明之致良知与李宗吾之厚黑学,即可合而为一。人问:怎么可合而为一?我说:孟子曰“大孝终身慕父母”,厚黑经曰“大好色终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厚黑经曰“八百岁而慕少艾者,予终彭祖见之矣”。爱亲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好色也是。不学能,不虑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爱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父母,同时就可把少壮好色的天性致出来,做到终身慕少艾。昔人说:王学末流之弊,至于荡喻闲,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学致出来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爱亲,是性命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种,此等说法,真是穿凿附会。其实孩提爱亲,非爱亲也,爱其饮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抚养,则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贯的,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为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故告子性无善无恶之说,最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种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谓性”。
王阳明从性善说悟人,我从性恶说悟人,同到无恶无善而止。我同人讲厚黑,等于用手指月,人能循着手看去,就可以看见天上之月,人能循着厚黑学研究下去,就可以窥见人性之真相。常事人,执着厚黑学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于在我手寻月,真可谓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学,拿与此等人读,真是罪过。
原载成都《华西日报》一九三五年十月
厚黑学辩证法............................................................................................................................................
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全是从需要生出来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饮我食我之父母。少壮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满色欲之少艾与妻子。出仕需助功名也,君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谓目标,目标一定,则只知向之而趋,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标在功名,则吴起可以杀其妻,汉高祖可以分父之羹,乐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标在父母,则郭巨可以埋儿,姜诗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尸。目标在色欲,则齐襄公可以淫其妹,卫宣公可以纳其媳,晋献公可以承父妾,著者认为:人的天性,即是这样,所以性善性恶问题,我们无须多做争辩,负有领导国人之责者,只须确定目标,纠正国人的目标就是了。我国现在的大患,在日本压迫,故当提出日本为目标,手有指,指日本;目有视,视日本;口有道,道日本;心有思,思日本,使全国人之力线,集中在这一点,于是乎吴起也,汉高祖也,乐羊子也,郭巨也,姜诗也,伍子胥也,齐襄公也,卫宣公也,晋献公也,一一向目标而趋,救国之道,如是而已。全国四万万人,有四万万根力线,根根力线,直达日本,根根力线,挺然特立,此种之义,可名之曰“合力主义”。
有人问我道:你既自称厚黑教主,当然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据你说你不懂外国文,有人劝你看西洋心理学译本,你也不看,象你这样的孤陋寡闻,怎够称得上教主?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不懂外国文未读过西洋译本,西洋这个名词,都未听过,怎能会称至圣先师?你进文庙,去把他的牌位打来烧了,我这厚黑教主的名称,立即登报取消。我再问:西洋希腊三哲,不惟连他们西洋人哲学家康德诸人的书,一本未读过,并且恐怕现在英法德美诸国的字,一个也认不得,怎会称西洋圣人?
更奇者,释迦佛,中国字,西洋字,一个都认不得;中国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个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闻,万倍于我这个厚黑教主。居然成为五洲万国第一个大圣人,这又是什么道理?嘘,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正在划出厚黑区域,建立厚黑哲学,我行我素,固不暇同诸君哓哓置辩也。
我是八股校的修业生,生平所知,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说道:“可惜你不懂科学,所以你种种说法,不合科学规律。”我说:“我在讲八股,你怎么同我讲起科学来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学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义法,我把达尔文的《物种源论》,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以评八股之法评之,每书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人问:“究竟不通之点安在?你何得信口空说?”我说:“你把我的厚黑丛书读完了,自然明白。”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谓至矣,蔑以加矣,而不谓西洋科学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于中国之八股。观在全世界纷纷扰扰,就是几部死不通的文章酿出来的。因为达尔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会有第一次大战,第二次大战;因为孟德斯鸠的文章不通,我国过去廿四年,才会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会组织不健全。人问:“这部书也不通,那部书也不通,要什么书才通!”我说:“只有厚黑学,大通而特通,孝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学也!如果我懂了科学,恐怕今日尚在朝日日的喊:达尔文圣人也,斯密士圣人也,孟德斯鸠圣人也,墨索里尼、史丹林、希特勒,无一非圣人也。怎么会写厚黑丛话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的厚黑丛书为新刑律,把古之达尔文、斯密士、孟德斯鸠,今之墨索里尼、史丹林、希特勒,一一处以枪毙,而后国际上、经济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国的八股研究好了,不过变成迂腐不堪的穷骨头,如李宗吾一类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学家达尔文、斯密士诸人的学说研究好了,立即要尸骨成山,血水成河。我素来对于中国的圣人很怀疑,乃一一加以研究,才知道西洋的圣人,更是可怀疑。
我之所以成为厚黑教主者,得力处全在不肯读书。不惟西洋译本不喜读,就是中国书也不认真读,凡与我柑熟的朋友,都晓得我的脾气,无论什么书,抓着就看,先把序看了,我只看首几页,或从末尾倒起看,或随在中间乱翻来看,或跳几页看,略知书中大意就是了。如认为有趣味的几句,我就细细地反复咀嚼,于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思到别地方去了。无论什么深高的哲学书,和最粗浅的戏曲小说,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视之,都是一样读法。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类,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著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课本焉。
我读书的秘诀,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接目即刺眼,我打飞跑时,曾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豆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里的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来。”
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麓,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饥,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案,才有朱陆之争。我国闹得这样糟,全被西洋书呆子所误。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我写厚黑丛话,遇著典故不够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人问,何必这样干?我说:自有宇宙以来,即应该有这种典故,乃竟无这种典故出现,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个,所以补造化之穷。人说:这类典故,古书中原有之,你书读少了,宜乎寻不出。我说: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书夜摆在面前,攀目即见,既是好典故,我写厚黑丛话时,为甚躲在书堆,不会跳出来?既不会跳出,即是死东西,这种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说:“你主张思想独立,讲来讲去,终逃不出孔子范围。”我说:“岂但孔子,我发明厚黑学,未逃出荀子性恶说的范围,我说‘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犹湍水也”的范围。我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未逃出我家脚大公的范围。此外还有一位说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范围。”
宇宙真理,明明摆在我们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够细心观察,得出结果,俱是相同。我主张思想独立,揭示“宗吾”二字,以为标帜,一切道理,经我细心考虑而过,认为对的即说出,不管人是否说过。如果自己已经认为是对的了,因古人曾经说过,我就别创异说,求逃出古人范围,则是:对非古人立异,乃是对我自己立异,是为以吾叛吾,不得谓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释迦也,孟子也,甚至村言俗语,与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炉冶之,无门户,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谓宗吾。宗吾者主见之谓也。我见为是者则是之,我见为非者则非之。前日之我以为是,今日之我以为非,则以今日之我为主,如或回护前日之我,则今日之我,为前日之我之奴,是曰奴见,非主见,仍不得谓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闻道,劝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张信徒也,皆达尔文信徒也,一听见厚黑学三字,即破口大骂,吾因续老子之语曰:“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不骂不足以为道。”
日前我同某君谈话,引了几句孔子的话,某君道:“你是讲厚黑学的,怎样讲起孔子的学说来了?”我说:从前孔子出游,马吃了农民的禾,农民把马捉住,孔子命子贡去说,把话说尽了,不肯把马退还。回见孔子,孔子命马夫去,几句话说得农民大喜,立即退还。你想:孔门中,子贡是第一个会说话,当初齐伐鲁,孔子命子贡去游说,子贡一出而卸齐作鲁,破吴霸越,这样会说的人,独无奈农民何,其原因是子贡智识太高,说的话,农民听不入耳,马夫的智识,与之相等,故一说即入。观世音曰:应以宰官身得度者,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你当过厅长,我现厅长身而说法,你口诵孔子之言,我现孔子身而说法。一般人都说:“今日的人,远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错,鄙人虽不才,自问可以当孔子的马夫,而民国时代的厅长,不如孔子时代的农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谈话,旁边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吾谈些!谨防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说:“诸君放心,我这厚黑丛话中人物,是准备将来配享厚黑庙的,诸君自问,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写入厚黑丛话,我正怕你们将来混入厚黑庙。”因此我写这段文字,记其事而隐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中,五花八门的人,钻些进来,闹得如孔庙一般,我撰有敬临食谱序一篇,即表明此意,寻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