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干草堆里的爱情: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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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狐 狸(11)

老头子将白色睫毛下面那双圆圆的蓝色小眼睛瞪得大大的,说道:“不是的,不是杰克,我觉得不是他。”

那辆自行车一路颠簸,没过多久就到了近处,已足以被大家看清楚了。走到大门口时,骑车的男人从自行车上纵身跃下。他脸色通红,满脸是汗,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泥人,身上满是泥巴,他就是亨利。

班福德好像很惊恐,她大叫道:“啊!原来是亨利啊!”

老头子含混不清地问:“你说什么?”他的听力不大好,说话也说不清楚,但他的语速却非常快。“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那是谁?你说那是谁?那个小伙子?内莉那个小伙子就是他吗?啊!啊!”一抹讥讽的笑意在他的绯红的脸蛋和白色的睫毛上浮现出来。

他一早就看到了他们,老头子的话也一句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额头上直冒热气,搭在上面的头发都湿了,他将头发拢到一边去。他那张脸在清冷的日光照耀下显得那样年轻,那样热烫,简直像有烈火从其中喷射出来。

他说:“你们都在啊!”他忽然急促地笑起来,听上去就像小狗在笑。他简直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因为他骑了太长时间的自行车,现在浑身发热,两眼昏花。他并没有到院子里去,他将自行车倚在了墙上,然后直接从墙上翻过去,沿着斜坡走到了那偏僻的一隅。

班福德简明扼要地说:“哦,我想告诉你,你能来到这里,可真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他看着玛奇说:“是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玛奇的斧子随便丢弃在了地上,她本人乏力地站在旁边,弯曲着一侧的膝盖。她的神情依旧像只野兔一样,不过是一只身不由己地陷入迷魂阵的野兔,她的双眼睁得很大,眼神迷茫,她翘着上唇,将牙齿露了出来。她已经手足无措了,从他那神采飞扬的红脸蛋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就变成这样了。她好像受到了约束,不知该如何是好,从他向前探出头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这样了。

那个老头子很喜欢讽刺别人,而且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只听他含混不清地说道:“这是哪一个呀?到底是哪一个呀?”

班福德冷漠地答道:“爸爸,这就是哥伦菲尔先生,我们跟你提起过他。”

“你们跟我提起过他,确实是这样的。其实你们跟我说过的那些事儿,有哪一件跟他没关系啊。”老头子口齿不清地讥笑道,那笑容看上去很怪异。随后他又说:“你好啊。”他一边说一边忽然向亨利伸出手去。

年轻人赶紧也伸出手去,这老头子的举动让他十分惊讶。两位男士握了握手,然后又分开了一段距离。

老头子问:“你是骑车从索尔兹伯里平原赶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

“哈哈!路程很长吧?哎,你总共骑了多久?要很久吧?几个小时应该差不多。”

“差不多四个小时。”

“哦?四个小时!我也觉得需要这么长时间,没错。你什么时候动身返回呀?”

“在明天的黄昏到来之前,我能一直留在这里。”

“明天的黄昏啊?是啊,哼哼!你到这里来,两位姑娘事先并不知情吧?”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转过眼去望着两位姑娘,他那双藏着白色睫毛下头的圆圆的淡蓝色小眼睛里含着讥讽的味道。亨利也扭回头去看着她们。他忽然有种不自在的感觉。玛奇似乎想要寻觅牲畜所在的位置,双眼依旧瞪得很大,正在张望着远方。她那把斧子随随便便地摆在地上,她伸手按在圆圆的斧子把手上。亨利朝她看过去。

他温柔而热情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是要砍树吗?”

玛奇好像正神游天外,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班福德说:“你说得没错,最近一个多礼拜,我们一直在砍这棵树。”

“哦!如此说来,做这项活计的只有你们自个儿吗?”

班福德说:“我并没有帮忙,一直是内莉在忙。”

“真的啊!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一项苦差事,”他对玛奇说道,他的声音温柔但怪异。玛奇好像还在神游天外,她的脸孔冲着旁边转过了一半,与此同时,她双眼大睁,朝斜坡上的树林那边望过去,但她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班福德严肃地问道:“内莉!说话啊,难道你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玛奇惊讶地转过身来,来回打量着他们,她叫道:“你说什么——你在叫我?谁在跟我讲话?”

老头子侧身含糊地笑道:“魂儿都丢了!青天白日就丢了魂儿,跟做梦一样,肯定是坠入爱河了!”

玛奇看着年轻人,问道:“你跟我说了些什么?”一抹红晕在她的面颊上若隐若现,她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眼神中写满了迷惑不解,她就那样望着他,好像正站在距离他极远的地方。

他很有礼貌地说:“我跟你说,砍这样一棵树对你来说肯定是一项苦差事。”

“这棵树啊!在砍它的时候,我一直坚持循序渐进。先前我还觉得,砍到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把它砍倒了。”

班福德说:“它没在半夜倒掉,吓坏了我们,真是感激上帝。”

年轻人说:“能允许我帮你做完这项活计吗?”

玛奇握住斧子的把手,从一个倾斜的角度递给了他。

她说:“你很愿意砍这棵树?”

他答道:“要是你希望我砍这棵树,我自然很愿意去砍了。”

她满不在乎地说:“哦,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会非常感激你砍倒了这棵树。”

班福德问:“它会不会砸到棚舍上?它究竟会倒向那一方?”

他说:“棚舍不会被它砸到的,不会的,我觉得,它不会砸到任何东西——它会朝那边倒下去。不过,说不定它会砸到墙上,要是它转过身来的话。”

老头子叫道:“砸到墙上!砸到墙上,怎么会这样!如果它冲着那边斜着倒下去,就是这样吗?它砸不到墙的,跟棚舍所在的位置相比,那边距离这边要更远一些。”

亨利说:“不会砸到的,不会的,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它不会砸到任何东西,它将安然倒在地上,因为这里的空地对它来说已经足够大了。依我看来,它在倒下的时候根本就不会砸到任何东西。”

老头子讥讽道:“它会不会向后仰,往我们几个的头上砸过来?”

亨利脱下短款外套和军装上衣,同时说道:“不会的,那是不可能发生的。鸭子!后退!鸭子!”

一只绿棕色的公鸭子正带领着四只长着褐色花纹的母鸭子排成一支队伍,左摇右晃地从斜坡上的草地那边往下走。它们好像是带着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讯息过来的,个个都热情高涨,叫个不停,它们全身紧绷,急速向下面的墙壁和那几个人挺进,那情景就仿佛是波浪滚滚的大海上划过了一艘小船。

班福德大叫道:“笨蛋!笨蛋!”她一面叫一面去撵走它们。那群鸭子冲着她走过来,它们走得那样急,黄黄绿绿的嘴巴张开来,发出乱糟糟的叫声,它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班福德跟它们说:“这地方空无一物,食物根本没在这里。你们稍等片刻,兜个圈子去院子里吧,走吧,走吧。”

鸭子们还是不肯走,她爬到墙上,撵着这群鸭子转身从大门进入了院子。它们再次排成了一支队伍,左摇右晃地走起来,看上去是那样的热情高涨,它们就好似平底小船的船头一般,在走路的同时,屁股不停地晃来晃去。后来,它们走到了门口的栅栏面前,为了能从栅栏底下钻过去,它们全都把身体压得很低。班福德从墙上的斜坡处眺望着其余三人。

她的双眼透过眼镜,努力眺望起来。亨利抬起头来朝她看过去,并与她四目相对。她那双圆圆的眼睛视力非常糟糕,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亨利心平气和地躲开了她的目光,他抬头望着那棵树,树干已经歪了,马上就要倒向地面。他朝苍穹张望着,就像猎人在凝视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儿。这时,他心底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这棵树从这个角度倒下去,在接触地面之前再稍微转个身,要是真有这么巧合的话,那么站在斜坡顶端的她就会被那条巨大的树枝砸到。”

他再次朝她看过去。她正将额头上的头发拢到一边去,她的动作依旧跟从前一模一样。他暗暗下定了决心,要杀掉她。好像有某种能量出现在了他体内,那种能量是他独有的,既平和又恐怖。这种能量将会在他转错方向,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点方向时,从他身上消失。

他说:“班福德小姐,你要小心啦。”他心中只剩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那就是迫切希望她一动不动,与此同时,他的心境已经平和到了一种极致。

她嘲讽地叫起来,语调酷似她的父亲:“你说谁,难道是我,你叫我小心?难道我能被你那把斧子砍到吗?难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他郑重地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会被这棵树砸到。”然而,她觉得他只是想叫她从这里离开,而他那关切的语调也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他就是想叫她离开这里。

她说:“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出现。”

她的话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很担心那种能量会从自己身上消失,于是他动用了十二万分的理智,强迫自己不要发作。

“不是的,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出现。从那边下来吧,这才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她将他堵了回去,她说:“行啦。这位很擅长砍树的加拿大师傅到底是怎么砍倒这棵树的,让我们一起见识一下吧。”

“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开始吧。”他一边说一边将斧子拿起来,与此同时,他又扭回头去,查看是不是有人正站在自己身旁。

在这个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静止了,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随后,好像是在刹那之间,他的外表突然就变得极其高大,极其恐怖,迥异平常。他接连砍了两斧子,速度快得就像闪电一样,断开的树缓慢地转过身去,然后凌空扭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诡异,接着它就倒在了地面上,就仿佛黑暗忽然降临到世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大家都没有看清楚,唯独年轻人是个例外。巨大的树枝顶端一片漆黑,它猛力朝下砸去,班福德偏巧被它砸了个正着。一声古怪的低呼从她嘴里发出来,但是却无人听到。她稍稍下蹲,树枝正巧砸在了她的脊背和脖子上,但是却无人看到。她径直向外摔去,变成了趴在墙脚下的一堆肉,并轻微地痉挛起来,这一幕也无人看到。无人看到这些,唯独年轻人是个例外。他凝视着她,仿佛在凝视一只被自己射中的大雁,他的双眼亮得出奇。它是逃跑了吗?它是死掉了吗?它死掉了!

忽然之间,他发出了一声大叫。玛奇旋即尖叫起来,在这个下午,她的叫声是如此的疯狂,一直传到了极远的地方。那位父亲咆哮着,声音实在古怪。

年轻人从墙上纵身跳跃过去,随后跑到了那边。眼前的情景让人只觉心惊胆寒,班福德的脑袋和脖子后头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她被他翻转过来。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十分微小的一下。可是他明白,她已经彻底死掉了,而这也的确就是事实。对于这一点,他心中再明白不过了。他活在了世上,他正在将自己精神上的渴望变为现实。他已经拔掉了自己肠道里的那条刺。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将她放到地上,动作十分温柔。

他站了起来。玛奇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她已经吓得呆住了。她的双眼变成了两个又黑又大的水潭,脸上一片惨白。老头子正在攀越那道墙,他为此拼尽了所有的气力。

年轻人说:“看来她已经被树砸死了。”

某种怪异的呜咽之声从老头子的嘴里发出来,这会儿他已经从墙上爬过来了,他的身体也已蜷缩起来。玛奇一下子惊醒了,就像触了电一样,她大叫道:“你说什么!”

年轻人重复道:“看来她已经被树砸死了。”

玛奇走了过来。年轻人在她走近墙壁之前,先从墙上爬回去了。

她尖声问:“什么,她被砸死了?”

他温柔地说:“看来是这样的。”

她的面色愈发惨白,看上去更加恐怖了。他们站在那里,彼此相对。她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眼神之中含着抗议的成分,这是她最后一次这样做了。然后,她哭起来,因为她已经拥有了最后一次惨痛的失败经历,她一面哭一面轻颤着,就跟个孩子似的,这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就想哭出来,尽管她并不愿意哭,她没有掉眼泪,因此这根本就算不得哭泣,她只是一边哽咽一边轻颤起来,那模样简直太可怕了。

他是胜利的一方。她就站在那地方嚎哭,身体抖个不停,没过多久,她的嘴巴也开始痉挛,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忽然之间,她的眼泪涌出来了,就跟个孩子似的,她只顾着痛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她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胸口,身体瘫软下去,坐在了草地上,她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仰着头不停地抽泣。他在她身边站着,默默地垂首看着她,他的面色惨白,看上去还是那样的真挚,就跟他一贯的表现没有任何区别。他垂首看着她,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动弹。他是胜利的一方,为此他觉得非常开心,尽管眼前的一幕是这样的沉痛,尽管他的身心都饱尝悲苦。

许久过后,他终于俯身将她的双手握到自己手中,并与她面对面。

他用温柔的语调劝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她仰起头来,在看到他的同时泫然泪下,她的面部表情显得那样迷茫、无助而又温顺。她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她还是仰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成了他的战利品,永远都不会再与他分开了。他对她有着强烈的渴求,因此当这样的结果呈现在他眼前时,他觉得非常开心。她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眼下他赢了这场仗,也拥有了她。他的生命中绝对不能少了她。

然而,他尚未真正得到她,尽管她如今已成了他的战利品。他们的婚礼是在过圣诞节时举行的,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此后他又被批准可以再休十天假。他是在康沃尔郡沿海的一个村子里出生的,他们之后又去了那里。继续留在农场上会让她觉得很难过,这一点他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