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干草堆里的爱情: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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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狐 狸(10)

他所在的军队就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驻扎着,他被她送上了那列向西行进的火车。目送他离开时,她那双黑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她生命中所有真实的成分,好像都随着他那张又圆又红的怪脸被火车一块儿带走了。那张圆圆的面孔好像生得十分宽阔,只有当他面色转阴,愤怒从他的前额上显露出来时,或是当他正在瞪着光芒闪烁的双眼凝视着别人时,那张面孔上的表情才会发生变化。此刻的他正是如此。他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从车窗中探身跟她告别,他的面部表情并未出现任何变化,尽管他正在凝视着她。他的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显得相当冷漠。但是在凝视她的时候,他的双眼变得非常紧张,好像冷不丁见到某种东西,便急忙将双眼睁大的猫一样,看上去是那样的专注,充满热情。年轻人凝视着她,目不斜视,可火车最终还是带着他离开了这里。她觉得孤单极了,因为她被遗弃在了这里。他的身体已经从她面前消失了,他好像没有留给她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没留给她,这就是她现在的感觉,深深烙印在她心中的只剩了他的脸:他的面庞是那样的丰满,脸色红扑扑的,面部表情一成不变,他的鼻子那么大,高高耸立在脸上,他的双眼就在鼻子上头,他总是将那双眼睛瞪得很大。他笑的时候,他的鼻子就好似一只在玩耍时大吼大叫的小狗的鼻子一样,一下子就皱了起来,这就是她对他的所有记忆。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但他的性格和他的职业,她一概都不了解,她没有留下他的任何东西,在他离去之后,她才发现了这一点。

九天过后,一封信寄到了他手中。

亲爱的亨利:

我感觉我们根本不可能结婚,这是我经过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将自己看得再清楚不过了,我真是太愚蠢了。你待在这里时,真相对我而言就是一片模糊,因为我好像已经被你欺瞒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所有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够真切,这都是因为你。当我重新跟吉尔在一起生活时,我才发觉自己真是太愚蠢了,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我深知自己并没有真正爱上你,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还要跟你结婚的话,就对你太不公平了。到了这时候,我好像才恢复了理智。我不愿跟别人一样,说上一大堆废话来阐述自己对爱情的理解。确凿的真相才是我真正想要谈论的,而我们在做事时,务必要做到合情合理。只可惜我没有做到这一点,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我找不到跟你结婚的理由。年轻时的我很单纯,一度觉得自己对某些青年男子产生了很深的爱慕之情,但现在我明白自己对你并没有这样的感情。在我面前,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并将永远陌生下去,这就是我对你的看法。因此,如果我要跟你结婚的话,究竟有什么理由呢?当吉尔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时,她给我的真实感要比你给我的强烈十倍。我深爱着她,并且十分了解她。要是我伤害了她,哪怕只是伤了她的小拇指,我都会咬牙切齿地憎恨我自己。我与她的生活已经融为一体了。只要它存在一天,它就是我们的生活,尽管它不能维持一生一世。这样的生活完全可以继续维持,只要我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行了。我们能够活多长时间,有谁能给出确切的答案呢?她非常脆弱,世间能明白这一点的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那个小家伙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纤瘦。而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到井里去,这就是我对自己的感受。好像只有你才是我压根儿就看不清楚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异常,要不然以我过去的性格怎么会跟你做出那些事情来。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的智力衰退得如此迅速,然而这好像就是事实。你跟我以往结交的人很不一样,你与我之间简直找不到一处相同的地方,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几乎无法容忍爱情这个词汇。我明白什么叫爱情,在与吉尔相处的过程中,我就明白了这一点。我也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跟你结婚,更别提去加拿大。我肯定是疯狂到无可救药了,才会答应这件事,没错,就是这样。我通过这件事成功地让自己大吃一惊。我认为自己有可能将在精神病院中度过余生,这是一件彻彻底底的傻事,而我本来根本不必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这个想法让我很不开心,不过,说不定你会觉得以我现在的发展趋势,最终也只有那地方是最适合我的。好在吉尔还在,真是感谢上帝。我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理智,因为吉尔还在这里,如果不是这样,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说不定某个夜晚,就会有一次事故发生在我身上,起因就是枪意外走火。吉尔就是我的挚爱,她既爱我又恨我,因为我是如此的愚蠢,我因她对我的爱而产生了安全感,并恢复了理智。哎,你能将我与你之间的约定一笔勾销吗?这便是我真正想跟你说的。我真的不可以跟你结婚,这件事在我看来大错特错,我断然不能再让它继续错下去。这根本就是错的,错得离谱。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傻得那么彻底。我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请求你别再记挂着我,忘掉你与我之间发生的事,眼下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你那张狐狸皮挺好的,现在已经硝得差不多了。我会把狐狸皮给你寄过去,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的地址是不是没有变化,并且你还要接受我对你的歉意,因为我曾对你做出了那般恶劣而疯狂的事,最后你还要为此事画上终止符。

眼下吉尔的父母正在我们这里,他们打算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吉尔要将最热情的问候献给你。

你最诚挚的

艾伦?玛奇

此时,年轻人待在军营里正忙着将自己的行军袋清洗出来。他在看完信以后不由得满心愤怒,他牙关紧咬,面色惨白,眼睛周围的皮肤简直有些泛黄。愤怒的烈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起来,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他遭遇了挫败!再度遭遇了挫败!再度遭遇了挫败!他想拥有那个姑娘,他无论如何都要拥有她,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不可抗拒的命运。她是他的灾难、命运与酬劳,这就是他此刻的感觉。他断然不会去其他地方,找其他女人,只要他活在这个世上,她就是他的天堂和地狱。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因为挫败让他只剩下了愤怒这一种感觉。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会做出疯狂至极的举动,好在他正忙着思索应对的方法,无暇再去这样做。他想大吼大叫,想咬碎满口的牙齿,并将所有东西统统砸烂,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但他不会真的去做,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他务必要想出应对的方法,他明白自己要服从这个社会。因此,在整个上午,他一边压抑着满心的愤怒,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他看起来就像一头凶残的野兽,他瞪大双眼盯住前方,同时咬牙切齿,还翘着鼻子,看上去怪异得很。班福德——这便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玛奇所说的那番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完全没有。他心中充满了怨愤,因为他的心被一根刺刺疼了。班福德就是罪魁祸首。有一根刺将他的脑子,他的心,他的整个身体都刺疼了,他几乎要为此而疯狂。他要拔出这条刺,他不这么做不行。即便要搭上自己这条命,他也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中拔掉班福德这条刺!

他出去想去请二十四个小时的假,因为这件事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中徘徊。这假期不是他应得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敏感得异乎寻常。他一定要去找上尉——他明白这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不过,想跟上尉见面,究竟要借助何种途径呢?上尉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毕竟军营这么大,而且到处都是木屋和营帐。

为了寻找上尉,他去了军官专用的餐厅。走到餐厅门口时,他在原地立正,因为他看到上尉和其他三名军官正在里头交谈。

“我有几句话要跟贝利曼上尉说,可以吗?”上尉同样来自康沃尔郡,跟他是同乡。

上尉高声问道:“有事吗?”

“我跟您说几句话行吗,上尉?”

“什么事?”这样问的时候,上尉依旧停留在他的同僚中间。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亨利一直在默默地凝视自己的上级。

他严肃地问:“长官,你应该不会对我说不吧?”

“这要视情况而定。”

“我想请二十四个小时的假,可以吗?”

“不可以,说到请假,你还不够格。”

“我是不够格,对于此事我很清楚。不过,我还是想请您准假,因为我不这样做不行。”

“答案我已经给你了。”

“不要赶我走,上尉。”

年轻人在门口站着,看上去有些古怪,却又极其执著。他的古怪神情马上就被这位来自康沃尔郡的上尉察觉了,上尉朝他扫视了一眼,冲着他射出了两道犀利的目光。

上尉对他产生了兴趣,问他:“什么情况,是什么样的事?”

年轻人说:“我要到布鲁波利去,那里有件棘手的事情。”

“布鲁波利?是为了女人?”

“是的,上尉,一位姑娘。”年轻人稍稍朝前探出头来,但他并没有原地挪开,忽然之间,他的嘴巴看上去就像是在遭受巨大的折磨,而他的面色更是变成了惨白甚至可以说是蜡黄的颜色,模样相当骇人。上尉转过脸去,因为这一幕情景已经落入了他的眼中,让他也有些面色泛白。

上尉说:“那你就动身吧,但是不要惹出什么乱子来,上帝保佑。”

“我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的,很感激您,上尉。”

他离开以后,上尉将一杯杜松子泡的药酒喝了下去,因为他觉得经过了这件事以后,自己的心中有些烦乱。亨利骑上了一辆自行车,这是他想办法租来的。十二点时,他才从军营出发。路很窄,路面上有很多积水,泥泞不堪,但他却要骑着自行车走上六十英里,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完全没想过自己应当先补充些食物,直接就骑上自行车上了大路。

玛奇正在农场做一项活计,这项活计她已经做了有一段日子了。农场有两片牧地,表面被荆豆丛覆盖,缓坡上的一道墙壁就是两片牧地的分界线,一座棚舍就坐落在缓坡的边缘,棚舍大门洞开,几株苏格兰冷杉树就生长在棚舍最那边。位置最远的那棵冷杉树在夏季时就已死了——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很久,它所有的针叶都干枯变黄了,但它却依旧高高耸立在那里,树顶直达半空。玛奇下定决心要砍掉它,毕竟它已经死掉了,而且它的块头也不算大。用这棵树可以做很多上好的柴火,在眼下这种燃料匮乏的时期,就算伐木是被禁止的,那也阻止不了她了。

每天她都会悄悄砍几下树干,并时常去砍接近地面的主干部分,而且一砍就是五分钟,但是根本就不会有人留意到她,她已经坚持了一个多礼拜。独自用锯子去锯树木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因此她从来没有使用过锯。眼下树的根部已经裂开了,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裂口,仿佛时刻都有垮掉的趋势,现在之所以还能支撑住,不过是靠着一条筋络的连接。然而,这棵树一直都未垮掉。

已经是十二月份了,傍晚即将到来,下午即将结束,夜幕降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天气十分潮湿,周围雾气萦绕,这些冷冷的雾气源自树林和沼泽地,它们在升起之时悄无声息。远方有一片低矮的树林,一抹黄晕残存在那里,那就是正处于消失过程中的夕阳。玛奇来到那棵树跟前,斧子就拿在她手中。她砍树的动作十分轻盈,发出了砰砰的响声,在农场上虚弱地回荡着,冬季的农场是如此的荒芜。寒风吹动着松树以及其他树木发出呜呜的响声,班福德出来时,风吹拂着她又短又稀疏的头发飘来荡去,因为尽管她穿着很厚的外套,却没有戴帽子。

班福德说:“它倒下来时,说不定会砸到棚舍,这叫我很担忧。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还要修葺那座房子,就又多了一项工作了。”

“哦,怎么会发生那种事呢,我可不是那么想的,”说话间,玛奇起身伸出手臂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擦拭了一下。她瞪大了双眼,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她的面色绯红,上嘴唇翘起来,露出了一对雪白的门牙,看起来充满了好奇心,那神情简直跟一只野兔差不多。

从院子里缓步走来一个男人,他虽然长得又矮又瘦,但身体却很结实,他头戴常礼帽,身穿黑色的大衣。他留着白色的胡子,脸色红扑扑的,他的眼睛很小,眼珠是浅蓝色的。他走路的时候步伐迈得很急,但是每一步跨出的距离都很短,他动不动就会情绪激动,尽管他还不算很老。

班福德说:“爸爸,你是怎么看的?当这棵树倒下时,你觉得它会不会砸到棚舍?”

老头子说:“不会砸到棚舍的!不会的。墙不会被它砸到的,也可以这么说。”

玛奇尖声说道:“墙其实无所谓。”

班福德将眼前散乱的头发移开,并说:“这次错的又是我,以往也都是这样!”

那棵树朝一侧倾斜着,风吹动着它发出嘎吱的响声,它仿佛只是依靠着自己的一条筋络才能矗立在这里。先前,它长在一道沟渠的斜坡上面,那道沟渠就位于两片牧地中间的位置,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一道弯曲的墙壁从斜坡的顶端一直蜿蜒到了斜坡上那片矮矮的树丛中。从外面进入院子要经过一扇大门,在棚舍和大门与原野相接的偏僻一隅中生长着几棵树。一条小道连接着这扇大门和外面的大路,小道从几片荒芜的牧地上横穿过去,路面上高低不平,杂草丛生。另外一道墙就坐落在那里,这道墙是由一些间距很大,而且很短很粗的柱子组成的,连接这些柱子的是一些长长的木杆子,杆子表面已经出现了裂纹,整座墙壁都已摇摇欲坠。那棵树所在的位置正位于棚舍外边的牧地角落中,跟院子的大门正好相对,眼下三人就站在树后面。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园,里头生长着一片草坪,那座干净的房子就位于其中,其顶端呈人字形,外面还与一道门廊相连。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走到了门廊上,她身材瘦小而结实,面色绯红,身上披着一条小小的深红色羊毛披肩。

她尖声叫道:“还没倒掉啊?”

她的丈夫高声回应道:“我们正考虑着让它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倒掉呢!”玛奇只要一见到他在旁边,就不愿再砍树了,因为他在跟她和班福德讲话时,语气总是含着些许讥讽的味道。他的女儿说他一侧的肩膀患了风湿,并为此颇多怨言,而他自己也是同样的态度,因此即便他可以帮上手,他也不会帮,哪怕只是让他将一根干枯的树枝从地上捡起来,他也不愿意。这天下午天气非常冷,他们三人站在距离院子后端不远的僻静一隅沉默了片刻。

有轻微的敲门声从一扇距离他们很远的门上传过来,他们听到声音以后,赶紧东张西望起来,脖子都伸得老长。有个男人出现在了远方的绿色横道上,他刚刚又骑上了自行车,从草地那边骑过来,一路颠簸得厉害。

老头子说:“啊,是杰克啊——是我们的孩子。”

班福德说:“不可能是杰克。”

将那个身穿卡其军装的男人认出来的只有玛奇一人,此刻她正伸着脖子朝他张望。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的脸却涨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