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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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冯建军就在发狠向前赶,刘建国和李跃进也拼命想往前赶,为此,他们顾不得那么多,开始向违法的路上跑了。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要发财,还能按部就班,等待财神爷上门施舍吗?有些人干了一笔政府三令五申禁止的什么事,就大赚了一把。又有些人干了什么事,结果也发了。过去违法乱纪的事,大家都害怕干,现在干违法乱纪的事的人渐渐多了,而且确实能让人一下富起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人为钱死,鸟为食亡,就是这个道理。这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年轻人,个个身上具备着“造反派”的气质,当年的造反派是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反,造当权派的反,现在的年轻人是造这个社会的反,与法律作对。胆子却是“文化大革命”中练出来的。

“文化大革命”培养了这代人,不过他们不是上辈人浇灌出来的“葵花”,他们身上曾经有葵花的迹象,但现在他们不屑于做“葵花”了。他们现在是任何人的话都不相信了,他们只相信自己,只相信钱!信仰和理想也随同所学的课本知识一样,一点不留地还给了教育他们的老师。他们的鼻子就跟狗的鼻子一样,在这个社会拼命嗅着,寻找有着铜臭气的地方。

冯建军终于就嗅到了。提供这种铜臭气味给他的,是渴望能成为百万富翁的王向阳。王向阳有个表弟,在省军区开车,车经常跑广州,运送一些这样那样的物资去广州,又从广州军区运一些什么东西回来。王向阳的表弟是个油条兵,自然就有违法乱纪分子找他套近乎,希望他能把洋烟从广州顺便带到长沙来。军车过关卡是不接受检查的,军车运的是军用物资,任何关卡都无权检查。这是各大小关卡都知道的道理。过年边上,王向阳穿着呢子大衣到冯建军家里拜年,两人坐在炉子前烤火时,王向阳谈到了他表弟。

“你抽这么高级的烟?”冯建军接过他的烟抽着,“这是什么牌子的烟?”

“希尔顿,”王向阳大大咧咧地说,“我表弟从广州带来的。前几天到他家去拜年,他给了几包这样的烟给我抽。这种烟抽起来好有劲的。”

那时候冯建军虽然赚了些钱,但不过是抽七毛钱一包的长沙烟或九毛钱一包的白沙烟。“这好多钱一包?”冯建军抽了几口,觉得很过瘾,便问。

“三块钱一包。”

“你表弟是做什么的,抽这么高级的烟?”

“做什么的?是省军区开车的解放军。”王向阳说,“他有什么钱?几块钱一个月的零用钱,都是他开军车,给一些个体户带烟,别人留下几条外烟给他抽。”

“军车带烟,这不犯法?”

“军车过关卡又不检查的,”王向阳说,很神气地吸口烟,“我表弟说,关卡一看见是军车就自动让路了。我表弟说,好多烟贩子都打军车的主意。因为军车安全。”

“一包希尔顿烟能赚好多钱?”

“我表弟说,在广州希尔顿卖两元四角一包。”王向阳伸长了脖子,“批发就更便宜点。我想一包希尔顿,少说也要赚五六角钱。利润不大,哪个会去冒这个险?这毕竟是冒险,跟运气赌,赌运气。下的赌注是自己。”

一包希尔顿可以赚五六角钱,那一条希尔顿就能赚五六元钱。那天晚上,王向阳走后,他睡在床上,抽着烟,眼睛盯着天花板想:我卖一包飞虹烟或大庆烟才赚两分钱,卖一条飞虹烟才赚两毛钱。我要卖三条飞虹或大庆烟,所赚的钱才是卖一包希尔顿赚的钱。他妈的,那有什么搞劲?他想不开了,他觉得便宜让人家占去了。

“赚钱要走捷径呢。”他对来玩的刘建国说,把头枕到被窝上,“现在好多走私洋烟的人,个个赚了大钱。别人卖一包希尔顿,可以赚六角钱,我卖一包大庆烟才赚两分钱,你看有什么搞劲?要赚大钱,靠老老实实做生意,一辈子都发不了大财。”

“那当然,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刘建国说。

刘建国1979年底,招工到了长沙印刷厂,当检修工。那家厂子远在长沙市南郊,骑单车要一个小时路程,坐公共汽车也要半个多小时,万水千山什么的。他每天都回家,主要是搭公共汽车,因为路程太长了。有一路开往郊区的公共汽车,半个小时一趟,在他们厂门口有一站。不过一过下午六点,公共汽车就没了,有时候五点多钟车就不开了。但是他每天都要回家,就是借了人家的单车也要回家,尽管回到家里没任何事干,只是睡觉。刘建国对那里感觉不好,他觉得这不过是把知青点从福临公社搬到了长沙郊区,因为只要一迈出厂门便是绿茵茵的田野和山丘,还有一大片S形塘,这就跟他们知青点周围的风景一样。这便是他死活也不愿在厂里睡一晚的原因。“我想调到市内的工厂来,”他不止一次地对冯建军说,“他妈妈的,又没有这个狠。”

“那里空气好。”冯建军安慰他说。

“好他娘的鬼!我要那么好的空气做什么?”刘建国反驳说,“我又不要活一百岁,有个五十岁活就知足了,人反正是要死的,省得活在世上害崽女。”

“人反正是要死的。”冯建军重复了句,“毛主席、周总理不是一伸腿就去了?不想事的话还好些,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自由自在。”

“是的,自由自在。”刘建国赞成道,深深地出了口粗气。

刘建国因为下了班没事,就总是到冯建军家来玩,别的地方他不怎么去。常常是下了班,回到家洗个澡,就走到冯建军店里来坐了,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李跃进当然也成了一名工人,在一家电工厂,工作是在食堂的窗口里舀饭菜。这被刘建国形容为是做堂客们做的事情。李跃进也喜欢来坐,只是来得没有刘建国这么勤,这是因为李跃进这个月跟这个女孩子谈爱,下个月又跟那个女孩子谈爱。但没有一个把关系保持了三个月的。他谈了四五个女朋友了。有一个是他谈到半路上又不要了,他嫌那个姑娘长相太丑。另外几个半途而废的原因却让冯建军怀疑是他操持过急所致,或是那几个姑娘嫌李跃进不会有出息的缘故。李跃进给人的感觉,天生就是一副没有出息的苦相,一双眼睛老是阴着,看人时就把眉头一皱,并且直直地盯着你。这让别人觉得他既不礼貌,模样又不聪明。冯建军有几次提醒他改过来,“你是这样盯着人看,”冯建军说,并模仿出他盯着人看的样子,“别人又不要跟你打架。你放松点脸上的表情看?”

“我又不觉得我是这样子。”李跃进抱怨说,“你莫‘臭’我。”

“你自己当然不觉得。”冯建军说,“你原来还没有这么明显。你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望着别人,但还好一点。现在变得好恶的样子了,你不改这副样子,别人自然怕了你。你要注意,不信,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就晓得了。”

李跃进对着镜子想修正自己的表情,但修正不过来,过了两天又回到原样子了。他总是阴着一双眼睛盯着对方,这让人感觉他心地不太善良,或感觉是一副苦命相。而女孩子是不喜欢同苦命相的男人把恋爱关系发展下去的,这也是他在爱情方面不得意的原因。

这天下午,阔别了一个星期的李跃进走进了冯建军的店子,穿着一套西装,头发却乱蓬蓬的。“你一向没来了啊?”冯建军跟他打招呼说,“没带女朋友来?”

“还女朋友,吹了。”他说,“老子摸了摸她的奶子,她说老子是流氓。你看烦躁不?谈爱不摸奶子,谈什么爱?谈空气哦?他妈的。”

彭嫦娥在一旁一笑,“你还不是太性急了!”她轻视地瞥着他,“妹子的奶子随便摸得的?你实在也这么大一个男子汉了,也应该会谈爱了吧。”

“不晓得谈咧,嫂子。”李跃进说,“我是到处碰壁。”

“这是缘分,”冯建军笑笑,“无所谓,总会有喜欢你的女人。龙配龙凤配凤,这个世界,一个萝卜一个坑,配好了的。”

“就是说这个世界反正什么事情都套好了,你是这个意思不?”李跃进侧过头来说。

“你一下又变得这么聪明了啰?”冯建军看着他,“这样明白我的意思!”

这时走来一个人买烟,彭嫦娥忙起身迎上去,刚刚把烟拿给人家,又拥来了几个在附近建房子的民工,有的买烟,有的买零食。幸福街这两年有了些新的变化,从前只是小洋房是幸福街最漂亮的。现在,幸福街建了两栋五层的居民楼,二室或三室一厅的房子。现在又准备建第三栋,就挨着小洋房建,此前这里几间破旧的平房,平房自然拆了,一些民工正在挖地基。彭嫦娥为几个民工拿东西时,李跃进忽然小声对冯建军说:“你晓得不。张小英转业回来了?”

冯建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当他听见张小英这个名字时,他竟然脸红了。这个名字一直是隐藏在他脑子里的一个秘密,一段悲伤的初恋,代表着他初中时代的全部内容。现在这个名字从李跃进口里一说出,他当然就蓦的脸红了。这在生理学上可能是一种很自然的条件反射!这只能证明,张小英对他还有磁场,就好像一块磁铁吸住了另一块磁铁。“张小英转业回来了?”他让自己脸上的红色褪去后,小声说,看着这个把消息带给他的同学。

李跃进一笑,“我昨天在搭汽车的地方碰见了她,”他说,“我看见她没穿军装,穿着一套女式西装,就问她,她说她己经转业了,就转在幸福街办事处。”

“幸福街办事处?”冯建军不相信的形容盯着他。

“幸福街办事处,”李跃进肯定地说,“张小英对我说的。”

幸福街办事处离小洋房不远,不过是拐个弯,再往前走个几十米就到了。幸福街的第一栋五层楼的居民楼,就是建在办事处旁边,从前挤住在小洋房里的办事处张主任,当然是首批搬进新楼房的住户之一。冯建军递了支烟给李跃进,脸上却是一种回忆的表情,“你看见她,还觉得她漂亮不?”他说。

“比以前更丰润了,”李跃进说,“以前在中学时候,她瘦瘦的,我还不是很觉得她漂亮,讲明的。昨天我看见她,我真的觉得她光彩照人。”

“你看见哪个光彩照人?”彭嫦娥折过头来盯着李跃进说。

“你不认识,”李跃进说,“我们的初中同学,几年不见,越长越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