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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星期一上午八点多钟,刘大妈带着两个派出所的民警一起来了。

“你是叫彭嫦娥吧?”一个瘦个子民警把目光落在穿着大红花衬衣,挺着个大肚子的彭嫦娥身上,绷着脸慢条斯理地说,“跟我们到妇幼保健院去,走啰。”

彭嫦娥一脸煞白,“我我我不去去。”她讲话都结巴起来了,“我哪里都都不去。”

瘦个民警从裤口袋里掏出了亮晶晶的不锈钢手铐,对她晃了晃。“你最好是主动和我们走着去。”民警威胁她说,“不要我们把你铐起去,那就不太好。你自己走!”

冯建军当时不在家,当时他在菜店里买菜。他回来时,见门锁着,打开门一看,桌上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到妇幼保健院流产去了”。冯建军头皮一炸,血就涌到了脸上。他急着走出来,盯着一个蹲在自来水龙头下洗衣服的大姐,“你晓得嫦娥哪里去了么?”他盯着这位大姐说。

“刚才刘大妈和两个民警来过你家,”大姐说,“嫦娥和他们一起出去了。”

冯建军心里顿时明白了,不能让他们得逞。他心里说。他急忙向李跃进家赶去。李跃进家住在H机械厂对面的巷子里。李跃进的父亲是幸福街办事处食堂里的工人,一天到晚总是骑着一辆三轮车到菜市场采购,喜欢唱几句京剧。李跃进虽然是名知青,但经常在城市里逗留。这会儿他还睡在床上没起来。“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和刘大妈,”冯建军急不可待地对他说,“把彭嫦娥带到妇幼保健院去了,逼她去流产。”他绝望的形容望着李跃进,好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后者身上了一样。“这下完了,日他娘的!”

“我们赶快去找建国,”李跃进说,走进厨房随便漱了下口,只是拿着湿毛巾揩了把脸,又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枕头下掏出一把三角刮刀,往身上一插,觉得太显形了。“我们去把嫦娥抢出来。”他说,望一眼四周,拿起挂在墙上的军用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倒掉,将三角刮刀放了进去。

“你带把三角刮刀不好吧?”冯建军不安道。

“你不懂,有的人不怕你恶,也不怕拳头,但怕刀子。”李跃进说,“这号东西吓人一碗饭,要带的。”

两人走出来,急急往刘建国家走去。刘建国正躺在床上看书,见他们进来,就站起身为他们泡茶。李跃进等刘建国的姐姐一走开,忙说:“我们得去抢彭嫦娥,她被两个民警带到妇幼保健院去了。”

“他们真的来硬的啊,”刘建国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那我们也不跟他们讲道理。”三个人走出门时,天突然就下起了雨,劈里啪啦下得很猛烈。三人打着两把伞,匆匆往妇幼保健院走去。妇幼保健院在办事处那头,是栋二层楼的红砖房子。他们以为那两个民警会守在妇幼保健院门口,以防有变,结果没有,于是他们三人很勇敢地闯了进去,于是就有了前文叙述的那一幕……

他们离开妇幼保健院就直奔汽车东站而去。他们在去妇幼保健院的路上就商量好了,抢回彭嫦娥就去李跃进的知青点。李跃进说,他下乡的那个地方,农村妇女生孩子都是赤脚医生接生,有的还是老婆婆接生。“我跟赤脚医生很熟。”李跃进说。

“赤脚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在长途汽车上,冯建军问。

“女的,”李跃进说,“我们知青点的人都叫她黄嫂,感冒了都找她拿药吃。”

彭嫦娥的脸上已没有了眼泪,开始泛起了红润。她在医院里时,哭得泪人儿似的,现在只剩了一双眼睛有些红肿外,多的就是高兴了。“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她高兴道,“现在这个孩子就变成鬼了,正是搭帮你们。”她当然是指刘建国和李跃进。

“这没什么,”李跃进说,“你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我们是冯建军的朋友,我们讲了要帮你们的。”

两个小时后,汽车驶到了距李跃进的知青点三里路的公路旁。这时雨已经停了。四人便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朝李跃进的知青点赶去。李跃进把冯建军两口子安排在知青点的养猪场里住,让那个守猪场的农民(给了那农民十元钱)腾出那间狭窄的土砖房,于是冯建军两口子住了进去,睡在那张汗臭熏天的邋里邋遢的床上。“你们好好睡觉吧,”李跃进看着他俩一笑,“住在这里,不会有人讨你们的嫌。”

“那就再好不过了。”冯建军这么想了想说。

冯建军和彭嫦娥在李跃进的知青点住了两个月,女儿冯月明便呱呱坠地了。出生前,她最后还折磨了她母亲一下,这才辞别她依恋了九个多月的子宫,很骄傲地钻了出来。她那尖锐的哭声把在猪场的上空驻扎了一个多星期的乌云也撕开了,太阳露了出来,地上阳光灿烂。当时冯建军和李跃进站在猪场外面干着急,脑壳都急晕了。刘建国也赶来了,不过他没有那么急,他相信会安然无恙地生下来:“我保证会顺利地生下来,”刘建国说,抽着烟,一点也不在乎彭嫦娥在那间狭窄的房子里尖嚷怪叫。“不要急。”

彭嫦娥昨天晚上开始喊肚子疼,直到今天上午十点了还没生下来。彭嫦娥的阴道口很小,赤脚医生黄嫂说恐怕要上公社卫生院去开刀,因为孩子的头出不来,“中午再生不出来,”黄嫂走出来告诉冯建军和李跃进说,脸上充满了焦虑,“就得喊部手扶拖拉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不然母子都会有危险。”

冯建军一脸苦大仇深地走来走去,看着猪栏里的猪叫唤。“公社卫生院在什么地方?”他问在一旁干着急的李跃进。

“离这里有七里路远,”李跃进叹口气说,“路不好走,只能走手扶拖拉机。”

“那到哪里去找手扶拖拉机?”冯建军瞅着他,“我又不熟悉这里的情况。”

“跃进,你去大队上找手扶拖拉机看看,”刘建国说,“还是要以防万一。”

“我去问问那个老知青看。”李跃进急得不得了的样子,对着墙壁恶狠狠地打了一掌,往门外走去。“我去找找人,他妈的!”

李跃进刚刚走出门槛,一个稚嫩、亲切且尖亮的哭声从那张破烂的门里飞了出来,跟一只蝴蝶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一样。“生了,”刘建国冲着冯建军嚷道,“你听。我讲了会顺利地生下来吧!”接着他冲门外的李跃进兴高采烈地大叫道:“不要去了不要去了,跃进,生了,生了。”

冯建军大步走进了那间房子,“黄嫂,”他望着黄嫂,“是伢子还是妹子?”

“小千金。”黄嫂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回答说。

冯建军没吭声,我这么拼力与厂里和街道办事处抗争,生下来的却是个姑娘,他妈的,真不值!他想。李跃进从门口探进头来,非常兴奋和关心地看着他问;“建军,是伢子还是妹子?”

“蹲着屙尿的,”冯建军说,走出来,“做国家主席的爸爸没希望了,只能做个国家主席的岳父了。他娘的。”

早几天他们在一起闲聊时,刘建国说:“说不定你这个儿子将来有一天是国家主席呢。”现在刘建国又这么安慰他说:“你要这样想,搭帮生了个女儿,要不就生了个贼。”

那天下午,李跃进跑到公社代销店买了一只公鸡和三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还买了瓶德山大曲。那天的晚餐自然就特别丰盛(李跃进和刘建国做的)。“我今天是第一天做父亲,”冯建军在吃饭前,面对李跃进和刘建国说,“我是不喝酒的,但我今天准备大醉。孩子生下来了。虽然是个长大了白给人日的,但毕竟是我女儿。来,干杯。”他端起酒杯往口里一倒,“一口为尽,他妈的,干杯。”一杯酒下肚,几个人身上的血就沸腾起来,脸上都红灿灿的。“干脆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李跃进看着他们两无一笑,“正式结为兄弟。”

“我觉得这个主意好,”刘建国说,“我赞成。”

“我也觉得这个主意好,”冯建军说,“我等于是一个孤儿,一无哥哥二无姐姐,今天我多了两个兄弟。我们来个结义!”

三个人都是1958年出生的,只是月份不同。大小只是一两个月的区别。“干脆这样吧,”冯建军说,掏出了一枚锃亮的五分钱硬币,“大几天不算大,小一个月也不算小,索性听天由命,用这个五分钱硬币决定谁是大哥二哥。可以不?”

“可以可以。”刘建国说,因为按日子计算他最小,只能算三弟。

冯建军说了个临时想出来的办法,每人抛十次硬币,谁的“国”次最多就是大哥,依次是二哥和三弟。“你们两个说公平不?”冯建军问他们。

“公平,最公平。”刘建国说,“我觉得这是天意安排我们的大小。”

于是就开始了抛硬币,三个人依次抛着,模样都非常虔诚,因为都不愿意当三弟。冯建军抛的十次中有七次是“国”,刘建国抛的十次中只有六次是“国”。李跃进抛的九次硬币中有五次是“国”,剩下最后一次时心里不免有点紧张,因为他不愿意做三弟。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和尚犯了错误一样,双手合十地夹着那枚五分的硬币,口里念念有词地念着“国”,同念经似的,且念了好几分钟,念得刘建国都烦躁起来了。当他下定决心朝上一抛,待落到地上的硬币在地上跳跃了好一气,最后倒下不动时,却是他不希望看到的“粮”。“完了,”他有点沮丧地说,低下头,“老子一向命不好。”

冯建军盯着眼下这个三弟,“这是天命。”他说,“你只能认命。”

“我认命。”李跃进说,“大哥二哥。”

接下来,便是喝血酒。冯建军拿起菜刀在自己左手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下,血涌了出来,滴在一只装着半碗酒的碗里。“现在是你了。”他把菜刀递给刘建国,瞟着这个二弟。

刘建国接过菜刀,也往自己左手的食指上划了一刀,也把手指的血滴到了碗里。“现在是你了,”他把菜刀递给李跃进,“三弟。”他高兴地说,因为他比对方小一个月。

李跃进恨自己很冤枉的一下子成了三弟,就十分赌气地拿过菜刀,简直是恶狠狠地朝自己左手的食指上一划,结果划了一条半厘米深的口子,血汩汩地流着,非常凶。

“你莫对自己这么不友好。”冯建军瞥着他,忙把自己的洗脸手巾给他,叫他堵住伤口。“莫那么认真,这是好玩的。”

“我是认真的。”李跃进一脸面苦地低下头,罪犯似的,“这碗酒一喝进肚子,我就正式成为你们的三弟了。”

“这碗酒可以不喝,”冯建军不想为难他地一笑,“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好。”

“那不行。这碗酒里流着我们兄弟三个的血,你怕这是开玩笑!”李跃进表态说,毅然看着冯建军,“你是大哥,你先喝,大哥。”

“我觉得要来真的就到月亮下去喝这碗酒。”刘建国说,脸上很愉快,“将来月亮是我们结为兄弟的证人。这更是那么回事。你们说呢?”

冯建军端着那碗酒,迈出了房门。三人走出猪场,走到了十一月里溜圆的月亮下,一并跪在屋前的草地上,对着蓝幽幽的天空和黄灿灿的月亮发着誓,誓言是:

“虽不同生但愿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轮流喝了流着自己的血液和两个朋友血液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