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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虹皮鞋厂的领导和办事处管计划生育的干部都不允许他们生下这个孩子。

贺厂长把冯建军叫到那间狭窄的厂长办公室,让他坐在电风扇面前,一脸严肃地

教育他说:“小冯,小彭肚子里的孩子非打掉不可。现在提倡计划生育,上面明文规定,女青年二十二岁,男青年二十四岁才能婚嫁。彭嫦娥还只十七岁,你也只有十九岁,这是绝对违反国家政策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冯!”

“我们想把孩子生下来。”_他皱着眉头回答厂长说。

“那不行的。”贺厂长瞪着他,“跟你讲明的,厂里已经作出了决定,如果你们不听教育,执意要生,你们两人都有可能被开除出厂。你们要想想这个后果!”

那年月,计划生育工作刚刚在全国展开,到处宣扬晚婚晚育和提倡只生一个的政策。毛主席曾说“人多力量大”,于是中国人从“六亿神州尽舜尧”,一下子增加到了十亿。如果再“人多力量大”的话,用不了十年,中国就会出现二十亿人口。这个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显然养不活二十亿人口,因为这个国家有一半土地(沙漠和大山)是无法让人生存的,剩下的能养人的地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计划生育自然就成了中国的国策,变成了首要的问题。“你们考虑清楚,如果你们不听的话,那一切后果自负。”贺厂长严肃着脸说,“我不是吓你,冯建军,你想想吧。”

彭嫦娥有些怕被开除。贺厂长同冯建军谈完话,又把她叫进厂长室谈了话,贺厂长在说到开除时,脸上的表情是极认真的,甚至是极严峻的,仿佛她和冯建军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了。“吓你的宝哎,”两人回到家里时,冯建军安慰她说,“你在哪里听说过生孩子犯法?他凭什么理由开除我们?不要怕他,我们又不是宝。”

“我怕开除,”彭嫦娥满脸愁云地低着头,“我们去流产可以不?”

“我跟你说了,贺厂长是吓你的。”他有点生气地批评她,“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禁不住吓!你看看革命烈士刘胡兰,毛主席都赞扬她‘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你应该学学刘胡兰,一不痛快就想想刘胡兰,晓得不?”

“我怕被开除,我想我还是应该去引产……”她犹豫着嘀咕道。

“你敢去流产,”他口气很硬地对她说,绷紧了他那张黝黑的脸,“我要这个孩子。就算开除了,我去拖板车也会养活你和我的崽。更何况不会被开除。”

冯建军那时候头脑很简单,生活在自我为中心的圈子中,很藐视贺厂长说的话。话又说回来,假如那时他想到了真的会被厂里开除,那么冯月明——这个聪明的姑娘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上,她生于1977年11月的一天。她的哭声在知青点的上空颤荡,把乌云也撕开了一线,一块铜钱大的阳光穿过屋顶上的一个洞,投在她小小的鼻子上。她的脑袋很圆,额头平坦好看,也是一双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她当女省长怕有点困难,但做个女市长问题不会很大。这样想,冯建军心理上就很过得去:这位未来的女市长利用了父亲头脑简单这一弱点,毅然来到这个世上拓展她的野心。说到今天,女儿已经十七岁了,正是她母亲生她时的那个年龄,但比当年热心体育运动的母亲还高:一米六八。除了那双眼角上挑的画眉眼睛酷似她母亲外,鼻子和嘴巴看上去又有点像父亲,但她那圆而平坦的额头却比父母的美好十倍,似乎有股灵气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滚动似的。她今年读高中三年级,很发狠,准备考大学;她还是学校卫生纪检部长,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正朝着她自己内定的目标——北京大学——努力!还在她读小学一年级时,冯建军就像当年养母考他一样考她说:“明明,你长大干什么?当科学家还是当女将军?”

女儿显得很有头脑地考虑了一下后说:“爸爸,我要当毛主席。”

他瞥着她,他没想到女儿的志向比他设想的还要高出好几丈远啦!电视里灌输给她的思想就是毛主席最伟大,毛主席讲一句话别人就很尊敬,她看到了毛主席的神威。

就这么回事。

这个白天在学校里潜心读书,晚上利用剩余时间捧读《撒切尔夫人传》、《拿破仑传》、《林肯传》和《周恩来传》及听听流行歌曲干劲冲天的女中学生,她的命是她父亲冯建军和李跃进、刘建国在1977年9月里的一天上午,冒着倾盆大雨从南区妇幼保健院的产房里抢来的。当时哭得泪人儿似的彭嫦娥正被一个女医生搀扶着往产房走去,打算把已有八个月的婴儿先一针打死在母亲的子宫里,然后再用吸宫器吸出来。“彭嫦娥!”冯建军率领着他的几个朋友赶到了。

只能说冯月明的命大!

彭嫦娥因为感到绝望,且只顾听自己那六神无主的哭声,没听到冯建军的叫唤地继续往产房里走去。她在跟自己肚子里的婴儿永别。“彭嫦娥,站住。”冯建军没好气地大喝一声。她听见了,赶忙掉过头来,那双黑亮的画眉眼睛已经哭肿了,哭道:

“呜呜呜冯建军,呜呜呜冯建军。”

冯建军、李跃进和刘建国忙冲了上去。“我们回去。”冯建军大声说,“走。”

女医生盯着他们几个青年:“你们想干什么?”

李跃进从军用书包里拔出一把八寸长的三角刮刀(加手柄有一尺多长),满脸凶恶地一抬手,刀尖直指到女医生的眉心上,“松手”。他命令道。

女医生吓得尖叫一声,松开了挽着彭嫦娥胳膊的手。冯建军忙扶着彭嫦娥急步走出了妇幼保健院,走进大雨倾盆的街上,向汽车东站赶去……

那年八月,贺厂长向他和她下了最后通牒,限彭嫦娥在一个星期内到医院去引产,否则除名。“你们把孩子生下来,没有工作又怎么抚养孩子?”贺厂长劝导他们说,“还是赶紧把孩子打掉,要生等到了法定年龄再生也不迟。给你们一个月假,把孩子打掉再来上班。如果你们坚持要生,自己就去想清楚后果。”

冯建军不想打掉孩子,他坚持认为生孩子不犯法。再说,他希望彭嫦娥生下这个孩子,好让彭股长有这么一个反革命的孙子。

这是一种希望能实现的愿望,一种阴暗的愿望,就像我们恶毒地希望一件什么事情发生在你所憎恨的人身上一样。“我要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就是要你生。”他下着狠心对彭嫦娥说,“我就不相信生孩子会犯法。”

季跃进和刘建国也一百个赞成她生。“不怕不怕。”李跃进给他们提高勇气道,“大不了就是开除你们的工作不啰?我和刘建国会帮你们的忙帮到底的。不怯火的。”

“保证没有事,”刘建国断言说,“这又不是做贼,怕什么卵?没事没事。”

“我从没听说过生孩子是犯错误。”李跃进喝口酒,样子就更海了,“旧社会都没听说过生孩子是犯法,新社会却冒出了这样的名堂。他们就可以生是吧?不是笑话!”

那天刘建国和李跃进在他家吃中饭,冯建军炒了几个卤菜,三个人喝着酒,说着话。一点钟时,办事处管计划生育的刘大妈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两片混浊的目光落在挺着大肚子的彭嫦娥的脸上。“你们几个鬼份子,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刘大妈说,边用手驱赶飘到鼻子跟前的烟和酒气,“房里乌烟瘴气的。”

“刘大妈你好,”冯建军说,忙瞥彭嫦娥一眼,“给刘大妈泡杯茶看。”

彭嫦娥为刘大妈泡茶时,李跃进招呼刘大妈道:“刘大妈坐啰,站着挡了风。”

“我就走,”刘大妈说,却接过彭嫦娥递给她的茶杯,对着滚烫的茶吹了口气,试探着抿了抿。“小彭,”她望着彭嫦娥的大肚子,“赶快把肚子里的孩子刮掉,不然会要吃大亏的,听我一句话啰。”

彭嫦娥看着她:“冯建军不准我刮。”“我不准她刮,”冯建军瞅着刘大妈,“我就是要生下这个孩子。”

“你莫跟组织上讲狠,讲不赢的。”刘大妈语重心长地警告冯建军说,“我只告诉你,办事处已作了决定,限你主动去把孩子刮掉,不然会对你们采取强硬措施。”

“什么强硬措施?”冯建军黑着脸瞪着刘大妈问。

刘大妈头一偏,神秘的模样一笑,“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事。”她说完这句话,放下茶杯,就走了出去。

“强硬措施是一句吓白菜的屁话。”刘建国不怕地判断道,“什么强硬措施?总不会把你们绑到派出所去吧?我敢打赌,保证是一句吓白菜的话。不要怕不要怕啰。”

“彭嫦娥不要怕。”李跃进笑笑,很友好地直视着彭嫦娥,“有什么事情,我们挡着。我们是知青,什么都不在乎的。我们和冯建军从小玩到大,你们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

一种朋友之谊在这间房子里飘香,就跟月季花香在几个人的鼻子下飘荡一样。“有你们两个朋友撑着,”冯建军把酒杯端到嘴巴下,“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天晚上,冯建军和彭嫦娥睡得很不踏实,刘大妈说的“强硬措施”这句话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他俩飞来飞去。“你不要怕,不会有什么强硬措施,”冯建军向她保证说,“这不过是一句吓我们的话,放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