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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毛主席的这段语录,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一个作曲家谱写成了曲子,不但中小学生晓得唱,年轻人和成年人都晓得唱。我们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面临毕业的那年五月里,学校里搞革命歌曲大比赛,称为“歌咏比赛”,我们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就一色白衬衣蓝裤子,站在灰尘扑扑的台上,高昂着形状不一的脑袋,扯开喉咙唱着“世界是你们的”这首毛主席语录歌曲。还照了相,为我们摄影的当然是学校里的那个对课堂纪律无法控制的美术教师。很多同学都洗了这张集体照片。我的影集里就有一张这样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我站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冯建军站在我旁边,李跃进站在我们前面一排的中间,在这张旧照片上他的脑壳和我的脑壳贴在一起,刘建国靠边站着,张小英站在第一排女生的中间,一张脸圆圆的,那时候这张脸就显得青春美丽。我记得是张小英起头,她唱:“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于是五十几个同学就张开口一齐唱“世界是你们的”。用不着用放大镜去观察,你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张旧得发黄的照片上,每一张嘴巴都是张开的,而且有的同学还是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唱得很卖力(例如李跃进),他们正在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当时大家都以为世界是我们的,因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毛主席是指世界是我们的。我们当时觉得我们长大了会拥有这个世界,而不仅是一个中国。因为那时候的老师都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说:“同学们,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呢。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等着你们去解放呢。你们从现在起就要练好杀敌本领。”

李跃进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有杀敌本领,好为解放全人类建功立业。那时候常常搞劳动,经常是今天搞劳动明天又搞劳动。还要自己带锄头铲子去,学校里没有那么多锄头铲子。李跃进常常背着一把比较轻的铲子,铲子把是杉木的,很长。李跃进常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学着解放军的动作,一个弓步站稳,对着空气大喝一声“杀”,并将铲子朝松土刺去,练什么杀敌本领。李跃进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为的就是练出一身英雄本色,好去解放台湾。“台湾是宝岛,上面有好多黄金和矿藏。”李跃进对我们说,“蒋介石鳖把台湾霸占了。历史老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我们去收回香港,解放台湾。”

李跃进心怀世界呢。

“要有军舰才能去解放台湾。”冯建军睁着两只眼睛估计着说,“现在我们还没有军舰。现在美帝国主义有航空母舰,我们中国还没有航空母舰。”

“游过去就是,偷偷地游过去。”李跃进充分展开想象说,做了两个游泳的动作,“把蒋介石一扫堂腿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蒋介石当年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坏蛋,我们长大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消灭。

“游过去?”冯建军鄙夷他的理想说,“你怕是游湘江?那是海咧,讲宝话。”

“那就抱着一根木头浮过去。”李跃进说。

在李跃进的脑海里,台湾隔大陆,最多也就是五个湘江这么宽。而湘江,他读初中一年级时就能游过去,然后在那边的沙滩上坐上一支烟的工夫又能游过来。湘江有好宽呢?有一千米宽。我们住的幸福街离湘江很近,只需穿过一条马路,再沿着灵官渡往前走过几百米,就是碧清的湘江了。我们从小就热爱游泳,因为课本上说,毛主席从小就喜欢游泳。我们从小就以毛主席为楷模。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也冬天气洗冷水澡,尽管冻得嘴唇发乌,身上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可是我们仍然洗,即便父母们非常担心我们会感冒而反对我们洗冷水澡。

“昨天我洗冷水澡,刘建国对我们说,“我妈妈说我会病了去,可是根本就不冷。真的,只是开始有点冷。后来就不冷了。”

“我爸爸不准我洗冷水澡。”我沮丧地说,“他骂我是神经哦?”

“你只说你洗没?,’刘建国问我。

李跃进很瞧不起我的模样看着我:“你是自己怕冷吧,何斌?”

我说:“我洗了。我爸爸问我,怎么想起要洗冷水澡,会冻病去。我说,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要学毛主席。”

湖南第一师范是长沙市的一处风景点,它是毛主席的母校。第一师范的一处山坡下,有一口井,井架上有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明“此井是毛主席当年为锻炼身体,冬天里洗冷水浴的地方”。这触动了我们这些少年的心。我记得那是秋天里一个星期天,我们去一个家住在第一师范的同学家玩,这个同学便领着我们在第一师范里转,当然就玩到了这口上面搭了个红檐黑瓦的井架前。

“毛主席冬天气洗冷水澡,我们也冬天气洗冷水澡不?”率先提出这个想法的是冯建军,他当时是我们最羡慕的人,因为没有大人对他吹眉毛瞪眼睛地管他。他在很多内容上都比我们有自由意识。

他的话刚刚说完,李跃进第一个响应,“要得,我们崽不洗冷水澡!”他说。

刘建国也搭腔道:“我们崽不洗!何斌,你洗不?”

他们见我盯着井,质问我。我说:“我最怕冷”

“你怕冷?”冯建军侧过头来看着我,“你将来长大了革命不?”

“当然革命。”我说。

“假如你革命,”冯建军提醒我说,“要是国民党特务知道你怕冷,就会用冷对付你,把你的衣服脱光,往你身上浇冷水。你因为怕冷,就会当叛徒。”

“我不会当叛徒。”我否定他的话。

“但是你冷都怕。这点困难你都怕,你不会当叛徒?”

“洗冷水澡和当叛徒是两回事。”我说。

“你连冷水澡都害怕洗,你将来怎么去解放全世界的劳动人民?”刘建国说。

“你敢洗不?”我盯着刘建国,“就是下大雪天气你也敢洗不?”

“我不洗是你的崽!”

“你敢洗不?”我盯着冯建军,“落大雪的时候你敢洗不?”

“敢洗。”

我又怀疑地斜睨着李跃进:“你敢洗不,下大雪的时候?”

李跃进轻蔑地瞥着我,“你长大了怎么做男子汉?”他对我发出警告道,“要学毛主席,就要从洗冷水澡开始。这是锻炼胆量。”“那我也洗。”我来了信心,“把自己的胆量锻炼起来。”

李跃进最有胆量,他一个人坚持洗冷水澡坚持到最后。到了真正穿棉袄还冷得打寒战的时候,冯建军、刘建国和我都背叛了自己的誓言,面对着在耳旁呼啸的北风和打在脸上生疼的雪子,我们都乖乖投降了。李跃进没有屈服,继续脱光衣服与寒冷搏斗,咬着冻得乌青的嘴巴,身体抖得同鸡打摆子一样,却仍在冰天雪地里往自己身上浇冷水,结果大病了一场。有两个星期他没来上学,在床上发着高烧。他姐姐在我们面前,指着人事不省的他说:“猪变的一样,这么冷,要他莫洗冷水澡,他不听。”

我们却很惭愧,我们在第一师范井前发的誓言,早就扔到外婆屋里去了。李跃进则不同。李跃进想长大了去改造中国与世界。李跃进是个很天真和执著的人,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解放军,先当班长,然后当排长、当连长、当营长、当团长、当师长、当军长,最后当司令。然后率领几个军去解放台湾,再打到美国去解放美国的劳动人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有这个理想,而且为此摩拳擦掌,练杀敌本领什么的。但是这个理想却很无情地把他拒之门外了,甚至都没有让他起步,就是说连当解放军的资格都不给他。

李跃进是平脚板,好像平脚板行军走不得长路。他在一开始体检时就被残酷地刷下来了。医生要他脱下鞋子看看脚,李跃进自然就脱下了鞋子。“把袜子也脱了。”医生吩咐说,和蔼地瞧着这位满脸激动的高中生。

李跃进脱下了袜子。医生一看,“你是平脚板。”医生说,“你可以走了。”

“平脚板是什么脚板?”他问。

“你自己看吧,”医生说,“你脚板上没有窝,行军不行。”

“我走路很快。”李跃进说。

“下一个,”医生不再理他了。“下一个,把鞋子脱了。”

李跃进很自卑,甚至还很羞愧。他长这么大才知道,原来他脚上是两个平脚板。他甚至想象把刀子一边挖去一团肉,好使自己脚板上有窝而在以后体检中过关。他回到家里,晚上洗脚时,看着自己的脚板,确实觉得脚板溜平的。他拿起一把削铅笔的小刀,试着在自己脚板上杵了下,结果很疼。他清楚挖去两团肉的想法是很幼稚的。他惟一的理想却被他的两只平脚板毁了。他真的想哭。他真的很自卑。这种自卑一直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使他一脸灰暗,使他变得懒散,使他对什么都提不起极大的兴趣。直到潘冬梅委身于他,这种自卑才像懒猫一样从他身上离去。对于李跃进,他战胜的不是潘冬梅,而是战胜了跟随着自己多年的

自卑。他面对着娇艳的肉体,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你其实稍微打扮一下,还是蛮逗女人喜欢。“潘冬梅欣慰地说,一双眼睛极赞赏地瞟着他,“你比冯建军他们都有男子汉气。你是那种越看越经看的男人。”

“真的吗?”

“乍一看,你并不能吸引姑娘。”她告诉他,“但是接触久了,你身上的魅力就越来越大。你以后不要剃平头,你剃平头的样子不好看。你应该把头发留起来,你的头发很黑很好,把它留长,你身上就会有艺术家的气质。”

“我穿什么衣服才更适合我?”

“你穿西装不是很好看。”她继续点拨他,“你穿夹克衫之类的衣服有味些。

你不是那种文质彬彬的相,你身上有一种男人的匪气,一种粗犷。这是你的特点。”

“我还有什么特点?”他穷追不舍道。

“你的特点就是心好。”她评价他说,“你虽然嘴里嫌龙艳艳,但你并没有对她怎么样,我就觉得你是心好,你怕她离开你,她会没着落。”

“是的是的,她生活能力很差。”李跃进烦恼地说,“她什么都要听我安排。我要是今天忘记安排她的事情,她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见了她脑壳疼。”

“但是你没有抛弃她。”

“我是想抛弃她。但我怕她被我抛弃后,会变成街上的那种宝。她的智力有缺陷,你不晓得我有时候好矛盾的,看着她。我事实上是跟一个大脑不健全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我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自卑呢。所以我有时候想哭。我也是个有感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