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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明明己经长成一个令他吃一惊的大姑娘了,简直就是彭嫦娥少女时候的翻版。他本来想在街上买点东西,但李跃进反对他买东西。李跃进认为,最好不要让彭嫦娥知道这些事情。“就把明明一百元钱,”李跃进主张说,“让她自己去买点东西。”

他们没有到彭嫦娥家里去,而是在明明放学回家时必经的路上守候着。十一点多钟,他们就站在这条路上了。他们在这条路上的一处商店门前站着,抽着烟,看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孩子。这是一个很冷的阴天,北风把地上的灰尘扬了起来,把纸屑吹得在空中翻滚。冯建军鼻子不通,时不时“吭”一声,集聚肺叶里的气去打通堵塞的鼻孔。他昨天晚上睡觉感冒了,脑壳还有点晕,目光当然就不明亮。所以第一眼看见明明的不是他,而是陪他在这里等的李跃进。“你明明来了。”

李跃进望他一眼说。

冯建军吃一惊的是这个女孩跟他记忆里那个八九岁的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姑娘完全是两回事了。走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高至少过了一米六的少女,剪着一个运动头,穿一件蓝太空棉袄,下身一条黑健美裤,脚上穿着皮鞋。这副打扮,与她的实际年龄比较,显得出老了点,像个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了。冯建军居然一时忘记了叫她明明,那一刻他脑海里大浪翻滚,以致眼睛都湿润了:这就是十多年前的彭嫦娥呀!

“明明。”李跃进先叫了她一声。

明明跟两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正一个劲地跟她们说说笑笑,见李跃进叫她,忙笑容满面地答道:“李叔叔。”接着她惊呆了,她看见了李跃进身旁的爸爸。她满脸排红,好像做了贼被人觑见了似的。“爸爸。”她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却站着不动。

冯建军走了上去,“明明。”冯建军瞅着女儿,“你长这么大了?”

“这是我爸爸。”明明对她的两个女同学红着脸说,“你们先走。”

“爸爸,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待她的两个同学边看着他们边走开后,她用她那两只明亮的画眉眼睛望着父亲说。

“昨天。”冯建军回答道,看不够似的看着女儿。

“住在哪里?”

“暂时住在你李叔叔家里。”

“是放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她记起他被判了七年徒刑,这么问道。

“当然是放出来的。”

“你不是判了七年徒刑吗?”她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盯着他。

“爸爸在牢房里表现好,就提前释放了。”

“判了刑还可以提前释放?”她不懂道,仍然盯着他。

“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减刑。”冯建军说,不知怎么回事,他面对着自己的女儿,不是感到亲切而是感到拘束。女儿不在他面前撒娇,而是对他进行询问。他甚至觉得女儿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审问他。他看到了自己和女儿之间的距离,那就是他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坏人。这不是仇恨他的彭嫦娥教育的结果就是那个大学教授做出来的成绩。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了这样的思想。他看了眼街上,一辆摩托车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明明,你现在读初中了?”他扯开话题说。

“我读初中二年级了。”明明说。

“考试成绩好不好?”他关心她的学习了,这种心情在从前是一点也没有的。

“段考数学打96分、语文90分、物理100分。”

“外语呢?”

“外语没及格,打56分。”她有点惭愧的模样瞟着他,“没考好。”

“外语是很重要的。考大学离不开外语的。”冯建军凭想象告诫女儿说,“有的学生就是外语没考好,所以没考上大学。”

“没有这样的事。”女儿纠正他,“考大学是按平均分数录取。”

“外语也很重要,出国留学就要靠外语。”冯建军举自己的例子说,“我和你李叔叔都没认真读书,现在后悔没有一点用了。你可不能学爸爸……”

“我知道。”女儿打断他的话说。

冯建军感到女儿好像不愿意听他教育,就把未说完的话终止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从李跃进手上扯来的一百元,递给女儿。“爸爸没跟你买东西。”他说,十分钟爱地瞧着女儿,“你自己去买学习用品吧。拿着。”

“我不要。”女儿不肯接他的钱,把两只手弯到了背后。

“拿着。”李跃进也说,“这是你爸爸给你钱,又不是别人。拿着,听话。”

“我有钱。”女儿说,仍不肯要。

“拿着。”冯建军说,“爸爸没跟你买东西,拿一百元钱自己想买什么就买。”

女儿仍不肯要,但是冯建军却把钱塞到了女儿的书包里。“你妈妈还好吗?”

冯建军关心地问女儿。

“妈妈在家里开了个南食店。”女儿介绍情况,“我们是住一楼,妈妈腾出了一间房子卖东西。反正妈妈还是那样,现在我有了个弟弟。弟弟还只三岁……”

冯建军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女儿,听她说,不知怎么回事,他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从前的彭嫦娥,那个叫他“师傅”,跟他学做皮鞋的彭嫦娥,那个和他一起去文化电影院看电影的,走在他一旁很拘束的彭嫦娥。这时天老爷落下了几滴雨,天突然阴下来,一大片乌云从那边袭了上来,看来势快下大雨什么的了。“早点回去吧。”

他对女儿说,“免得下雨。”

“爸爸,我要找你怎么找?”女儿很懂事地问道。

“到我家里找就是了。”李跃进笑笑说。

冯建军在李跃进家住了下来,整天就围着两张绿茵茵的桌球台转,抽着烟,吃龙艳艳做的饭,和一些年轻伢子一起打桌球。一个脑壳什么事也不愿去想,他就跟一只懒猫似的活着。整个上午,他就是睡觉,早餐为李跃进节约了,中午李跃进喊他起床吃饭,他才从睡梦中爬出来。下午,他就是一杯茶,一根烟,有时候手上握一根桌球杆,将桌球打得在绿茵茵的台子上滚来滚去。一天晚上,何斌来了,穿一件一千多元的棕色羊皮夹克,脚上一双锃亮的老人头皮鞋。他是吃晚饭把肚子吃胀了,出来散步“散”到这里来的。他不是来打桌球,而是来看冯建军。但冯建军不在,李跃进告诉他,街上的一个年轻伢子喊他去打麻将去了。“在我手上扯了两百块钱。”李跃进特意强调说,那意思是他够朋友,而且大方。

何斌点上一支美国骆驼烟,吸了-口,坐到李跃进提供给冯建军睡觉的沙发上,拍了拍沙发。他关心的是冯建军的将来,或者说冯建军脑子里准备干的事情。“建军打算怎么办啰?”他看着李跃进,“他有什么想法?”

李跃进喝了口茶,“坐牢对他的打击很大。”他说,“他好像对生活很疲倦。你也晓得、五年前他是我们同学中间最有钱的,可是七万元的烟被没收了,跟着他又坐了牢,跟着张小英又跟刘建国好了,这一连串的事情把他打垮了。”

“你应该喊醒他,”何斌望着李跃进,“你现在同他关系最密切,你要劝他找点事情做。他还只三十四岁,人生的道路还长呢。总不能是这样过一世!”

“我欠他的太多。”李跃进瞥一眼走进来的龙艳艳,换了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的姿势,“我这样的人劝他,他会听我的话?再说做生意要资金,他哪里来的资金做生意?”

“先从小生意做起。”何斌想了想说,“如果拉得下面子,先到菜市场卖小菜都可以,或者找个门面开个小餐馆。”

“你下次碰见他,你跟他说。”李跃进说,“我在他面前讲话没用。他开始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早几天,他一看见张小英从奥迪车里下来,牵着一只狮毛狗,他整个人又变了。变得对我说,什么都没搞场了,你看脑壳疼不?”

张小英的父亲,仍住在从前住着的那幢挨近办事处的居民楼里,这栋楼是幸福街第一栋五层楼的楼房,曾经极巍峨地屹立在矮矮的破旧的平房中,鹤立鸡群。当年住进这幢楼房里的,都是幸福街的贵人。现在这幢五层楼的楼房,被周围的几幢七层楼的新楼房包围着,如一个浮肿的老妇人。这幢楼房离李跃进住的这栋楼相距只有三栋,冯建军一直就比较留意这栋楼房,他相信张小英迟早会要在这栋楼前出现。那天下午果然出现了。一辆蓝色的漂亮的奥迪轿车从他们面前轻盈地驶过,在那幢楼前靠边停住了。“刘建国的车。”李跃进告诉冯建军说。

车门在他们的注视下打开了,最先跳下车的是一条漂亮的白狮毛狗。接着是张小英的头和脚同时探了出来,那是一张绝非李跃进和何斌所形容的脸上的肉开始发横了的脸,在冯建军看来,那张脸仍很美丽动人。那高挑的身材和装束更是要打双百分。她穿一件极时髦的豆灰色意大利羊皮大衣,那棕色的貂毛领子把她的脸衬得极高傲。里面是一件大红色高领羊毛衫,这种里面艳丽外面淡雅的对比,只有在她身上才显得别致、协调和迷人。那一瞬间,冯建军血往上涌,觉得世界末日来了。刘建国从另一边车门里探出了头,也是穿着一件高档的羊皮夹克,这种夹克在黄兴北路一带的服装精品屋里,标价均是五千元以上。他看见两人下了车,跟着那条白狮毛狗向一处门洞里迈去。他看见张小英居然箍着刘建国的一只胳膊,头也往刘建国的头上倾斜。这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恩爱得走了形的动作,这是少男少女喜欢干的行为,可是却在张小英的身上体现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觉,整个儿就在思考下午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一幕。第二天,李跃进安慰他说:“算了。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她们身上没有感情。”

冯建军抽着烟,“我是男子汉咧。”他说,“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

“你要知道,女人最容易背弃自己。”李跃进想起电视剧里某个男人的话说,“不值得你费心费力。”

“我是男子汉,我过不得想。”冯建军叹口气说。“你也是男子汉,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我只要求你将心比心地想一想,你看你过得想不!我在牢房里想了她五年二个月,整个儿就想着她。你看你要我怎么想下去?!你也是男子汉……”

“他仿佛说他是男子汉。”李跃进对何斌说,“建军明显想不通。”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当冯建军输了钱,不想再玩了,垂着头,一脸灰暗地走来时,何斌要求他坐下,开始一正经地开导他了。

“这有什么想不通?”何斌说,“这很正常。你坐牢,她不可能干等。冯建军,你真正爱她,就应该为张小英现在的生活感到高兴。她生活得好,你还要祝愿,怎么能想不开呢?爱情是种欣赏,不是占有。就好像我们欣赏花一样,好花不能摘,只能看。”

冯建军不屑地一笑,那种笑容是他觉得何斌在他面前讲宝话。他那颗囚头圆圆的黑黑的,脸上充斥着一种不是很开朗的晦气,这种晦气同森林里吐出的有毒的瘴气一样,无形,却能感觉到。“这个世界上哪朵花没有人摘?”他是指女人,“你摘得到就摘,摘不到就不摘。”他一脸晦气地说,为此口水都溅到了李跃进的手上,后者将手背往裤腿上一抹,对何斌一笑。冯建军又说:“哪个又是抱着欣赏的目光盯女人看?男人生下来就是日女人的,女人生下来就是给男人日的。你这套理论是望梅止渴的理论,是讲鳖话。”

何斌说;“这不是理论。”

“那就不要说。”冯建军自己生自己的气道,“我是没读得书,想事情想不过弯来。老子恨的是‘文化大革命,中,老子太没读得书了,现在肚子里没有货,老子不晓得自己要怎么搞。我出来的这一个月,发现我在这个世界落伍了。真的是没读得书,日他的娘。”

“李跃进读书比你还乱弹琴些,他现在不是蛮好?”何斌说。

“他好什么?”冯建军看不起李跃进的现在道,“摆两个桌球台,这又算什么好?

这就跟我们小时候看见街上摆茶的婆婆妈妈一样。”

李跃进承认道:“那是的。我不算什么好。我只是现在有一口饭呷。”

“同学中除了刘建国混出了式样,没几个混得好咧。”何斌说,“好多在工厂里的,

现在工厂连工资都开不出了。说起来,李跃进目前还算混得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