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颇感困窘的时候,竟然奇迹般地通过了一家名酒吧的面试。这个酒吧在拉萨几乎无人不知,它的老板也非一般“藏漂”能比,很多人是慕老板之名前来“瞻仰”的。酒吧在一个叫错美林的巷子里,从北京路拐进去也就30 步左右的距离,周边有江湖、冈拉梅朵等比较著名的酒吧和餐馆,算是拉萨的娱乐中心。而这家酒吧提供最正宗的西餐和最深情的歌手。它绝非一般的酒吧,一般人也不清楚它的来历。酒吧的高消费又阻止了很大一群穷游族。我去年在拉萨的时候,就听朋友说过,同是酒吧,这里的酒卖得最贵,但喝的人最多,每晚有络绎不绝的当地人前来买醉。
第一次见到它时,我并没有觉得它有多与众不同,店门口是白色的墙体,外面挂着几块木牌,顶端最大的木牌上写着四个金色大字:潮湿的桥(藏译文:朝圣路上的驿站)。当时是下午,卷帘门低掩着,上面贴着招工告示。我以碰运气的心态拨通了上面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仓促的女人声,她了解了我的基本情况后,让我在门口等着,她正要过来开门。没过多会儿,一辆银色小SUV 停在门口,下来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的短发女人。她的短发短得接近寸头,看起来很精明干练。她走过来,冲我笑笑,“是来找工作吧?我这正好缺长期工,你进来,我们先谈谈!”她说话语速很快,很利落。
进门,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个巨大的经过装饰的牛头骨,旁边是大型木屏风,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译自仓央嘉措的诗歌《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进门右手边是吧台,里面有9 张客座,琳琅满目地摆着许多名酒和擦得锃亮的酒杯,再往里是卫生间。酒吧最里面的一角是个舞台,歌手在那里唱歌表演。四周的墙壁涂着橘红色的沙粒,上面挂着佛像和一些风景照片,还有一个地方放着许多留言簿。我最喜欢的是酒桌上那些各不相同的烛台,老板说是她从各地旅游带回来的。这里上个月刚装修过,新增了二楼,楼梯在右手边,狭长而且很陡。二楼是所谓的红酒区,消费档次自然高了一些,装修和摆设也比一楼还精致。
在吧台上坐着聊天,老板叫阿华,于是我叫她华姐。和华姐聊天并不费劲,她给人的感觉非常平易近人,而且很健谈。她说她也是几年前旅行到了这里,开下此店,慢慢就做大了。从谈话中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老板,她阅历丰富,见识广博,口才又好,一件事就是黑的也能被她给说白。当她得知我只有17 岁,工作时间又不会太长时,她还是比较犹豫。直到她看见我的身份证,籍贯一行写着杭州,她才脸色一松,原先的犹豫不决变成了和颜悦色,我们是老乡!华姐很快决定先给我一周的试用期,如果可以就让我留下。我又解释了一下自己当前的住宿问题,华姐爽快地让我住二楼。每天晚上打烊后,防潮垫往地板上一铺,就可以睡觉了。二楼本来是比较干净的,
但当地人都比较海量,时常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把地板弄得一塌糊涂,搞得我半夜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每天傍晚6 点正式上班。除我之外,“潮湿的桥”里还有一个店长,我习惯称呼她为娜姐。娜姐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性格开朗极了,刚接触时绝对会以为她是藏族姑娘,但娜姐其实是兰州人,比我大6 岁。娜姐在拉萨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那些朗玛厅和大大小小的酒吧里都有很多人认识她,她和拉萨当地做生意的回族人甘肃人也颇有交情。
第一天,我就把自己的行李搬进来放到二楼的壁橱里,然后下楼跟着看娜姐如何处理事情。华姐的要求比较严,“错的永远不是顾客”,这是店训之一。有时候我得一个人对付三四座客人。本来喝醉了的人就喜欢无理取闹,而光临“潮湿的桥”的又基本都是当地人,豪爽的拉萨人一喝醉,脾气立刻成几倍爆棚。服务还得注意细节和动作规范,常常是这座客人的事还没忙完,又得上前去招呼刚进来的客人。在拉萨所有的酒吧里,估计没有第二家会有这么周到的服务。第一天,晚上2 点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准备打烊。地上满是酒液、纸巾和瓜子壳。清理鹅卵石地面缝隙里的瓜子壳要费好半天工夫,幸好那天没人醉酒呕吐。打扫完卫生,我强睁着双眼把成箱成箱的空酒瓶抱去门口堆放好,第二天会有环卫工人来收。
次日,我开始独立工作。第一次端盘子还有点不习惯,酒吧人多,我个儿又大,不是碰到这就是撞到那。端上一杯满满的鸡尾酒,我一手拿着托盘,眼睛紧盯着酒杯,生怕不小心给洒了。还真就不凑巧,马上就上桌了,一个喝醉的客人却扑撞到我身上,我下意识地赶忙去扶酒杯,但慌忙之中酒还是洒了一地,我的脸唰地绿了。原本和颜悦色的华姐过来对我一顿痛批,告诉我再有下次酒钱和客人的单就从我工资里扣。店长娜姐倒是非常照顾我,什么事情都帮着我做一些。别以为只是干点服务的活儿,服务也是需要功夫和细心的,“在酒吧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学会忍耐。”娜姐常常这么跟我说,有时候还会说说她的藏漂经历。
每天晚上12 点,华姐就下班了。我们则要上到凌晨2 点半,加班一次给15 元,工钱并不按小时算。
很多时候整个酒吧只剩一座客人,他们在那边谈笑风生,我却只能勉强忍住困意,巴巴地盼着他们结账走人。有时候,我会疲惫得没有心情做最后的打扫,累得直不起腰来,把空酒箱抬出酒吧,往地上一甩就当完事,然后洗酒杯、空盘,拖地、擦桌……搞定一切后,娜姐回家,我住酒吧。
“喂!买单!”这是那时的我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会在酒吧门口坐会儿,静静地待着,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仅有的时间。酒吧灯光和漫天星光陪着我,那时候的街巷已然空无一人,偶尔路过个捡破烂的,或是一群烂醉如泥的人嬉笑着走过。哗啦啦,关上了铁闸门,我一个人站在酒吧里,几小时前人们饮酒作乐的声音迟迟没有散去。关上一楼的灯,冲一杯茶水上楼,铺上防潮垫,铺开睡袋,躺下。偶尔上会儿网,看看别的朋友们到了哪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我每天都在期待惊喜的出现。
起床,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了二楼的房间,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猫,蜷着身子晒太阳。我看见它时,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它倒不以为意,抖抖身子继续酣睡,真不知道昨晚它都干了些什么。下楼,一楼还是一股食物和酒味混杂的刺鼻气息,隔着铁门,能听见外面街道传来的三轮车铃声。
下午一般都比较空闲。我锁上门,准备去外面转转。酒吧对门是个理发店,里面的小伙子都挺“非主流”,五颜六色的头发,长的飘逸,短的坚挺。他们手头没活儿的时候就蹲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抽烟。也不知道是我奇怪还是他们奇怪,每次我进出酒吧时,都会被他们盯着看半天,回回如此,盯得我心里发毛。
我最喜欢去卧塘央曲,因为那里的光明甜茶馆和仓姑寺都是解决午饭的好地方。我常在仓姑寺待一整个下午,花七八块钱就能吃到藏面、甜茶、素包子。我喜欢一个人端着食物到角落安静地坐着。这里的环境略差,桌椅稍显破旧,一屋子酥油味。但你别嫌弃,这里的食物好吃极了。中午时会来许多人,几乎都没地方坐。吃完东西,也不要着急走,点份甜茶,慢慢地喝。这里就像一个小集会地,有结束上午转经的老人,有正午放学的孩子,有游客,有“藏熬”……他们都很乐意和你聊天。仓姑寺的院里满是鲜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你走时喝不完的甜茶可以留给一旁的藏民,他们不会觉得没礼貌。
我会在下午用大把时间去走街串巷,从八廓街逛到冲赛康,一路看那些站在街上交易石头佛珠的人,有闲钱时我会收点小东西回来,卖给来玩的游客。
晚上工作前,店里要做好准备,我的操作渐渐娴熟起来。忙时还负责煮咖啡、炸薯条鸡翅,当个三流厨子,倒是还没有客人投诉过。周一到周五没什么人,常让一些大人物包了场。他们自然不会亲自点单,你要牢记他们爱吃什么爱喝什么,一一上齐。偶尔过去笑着给他们敬酒,不能有差错,酒洒了,你得擦干净。其实这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怕人喝醉了和你耍脾气。曾有一个北京来的女人喝醉了酒准备走时,发现自己包丢了,就开始撒起野来。这可惹恼了那些醉汉,他们大动干戈,事后调查出来却是同行的人拿错了包。那时酒吧的洋酒早已给他们砸了一半,我的手臂也划了道大口子。此类事情实在数不胜数……
最累的一个晚上,有桌客人迟迟不走,一直在酒桌上谈工作,最后还把我扯进去聊天喝酒。一直应付到清晨6 点,我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桌人才东倒西歪地离开。伴随着黎明,我迷迷糊糊地打扫完卫生,才能爬上二楼睡觉。
我的日子看似艰辛,但比我更加悲催的是那些歌手。一个在三家酒吧兼职的歌手朋友,名叫曹刚,他要赚钱养活自己和调皮捣蛋的7岁儿子。他常常说梦想的代价很大,有时候甚至要人放弃习惯,放下性格和脾气。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 这首歌是他最拿手的,我每次听他唱就会特别激动,浑身的疲惫立刻减轻大半。
每天我最大的动力就是赚钱,有时候还倒卖佛珠给朋友客栈里的游人,有时候帮朋友推销唐卡拿提成等等。白天我也并不怎么闲着,毕竟酒吧拿不了多少小费,我得尽力多赚些钱。
拉萨有时一天有四季。下大雨是最令人舒爽的时候。夜晚是漫长的,你一头忙碌,看见客人们交头接耳相互吹嘘着自己的经历,霎时,常常让我觉得这里的茶是苦的,烟是涩的,酒是呛口的。我不喜欢看见人们为了达成目的而碰杯。利益、性、名声在此间蔓延,而我无力反驳这样的社会,我很煎熬。
令人欣慰的是,我能在酒吧放我喜欢的音乐。坐在吧台上,任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在视线里模糊。
我仍为自己感到庆幸,过去路上认识的那些朋友,有的已经成家生子,有的开始踏实工作,有的仍走在未知的路上。他们或许变得更现实、更踏实,却也不忘努力奋斗。
一个月后,由于表现不错,我拿到了自己的工资。还掉一开始问华姐借的钱,还剩1000 元。我受够了伺候那些膀大腰圆的主,也正好赶上拉萨酒吧停业整顿,于是继续工作了数日后,我决定辞职。
在酒吧工作,会有许多你无法接受的事情在你眼下发生,可你什么也不能做。决定辞职的那天凌晨,我听着Alex Murdoch 的歌,在昏黄的灯光下,穿梭过大街小巷去大昭寺广场,想和那里虔诚的老人们一起磕上几个长头,以求静心。
一群人的孤单
无业一身轻啊,恰巧碰见好友“阿骑”也来了拉萨,损友见面分外亲。我俩过起潇洒的日子来,喝酒、唱歌、摆地摊,吃美食、看美女,骑着摩托车在午夜的街头飞驰。我倒是更习惯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这样显得更“正常”一些。
在拉萨平措青年旅舍的门口,我和阿骑正准备去喝酒,迎面跑来一只萨摩耶。我俩都是爱狗人士,忍不住蹲下去逗着它玩。
“阿坤,快回来!”只见一个身着尼泊尔服饰、胡子拉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向这里奔来。他的尼泊尔裤子几乎都褪色了,裤腰也显得很大,似乎只要再跑动一下,裤子就会掉下来。看来他应该是狗的主人。
他过来一把抱起萨摩耶,冲我俩笑笑,而小萨摩耶却很不识趣地一直拉扯着他那即将脱落的裤子。
“哥们儿,你在这里摆地摊吗?”阿骑问道。
“是啊,刚结束,准备把摆摊的钱拿去楼上酒吧潇洒一下呢!”
“走吧,一起!”
三个人就这样凑在了一起,平措顶楼的5238 酒吧,后来成为朋友们平时聚会的场所,那里有位身高近两米的歌手大杨。
落座,开喝,这里都用搪瓷杯装酒。这哥们儿今年27,但看起来40 了。他的绰号和他的小萨摩一样,都叫“阿坤”。他脸上有条疤痕,据说是骑行时摔的。阿坤说话的语气像个好好先生,每天他都把摆摊的钱换作酒,是个今宵有酒今朝醉的主儿。
酒吧打烊后我们决定转场。直奔阿坤在仙足岛开的客栈。
阿坤的客栈名叫“春天里”,进门就是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客厅凌乱不堪,我开玩笑地问:这是为了体现出艺术氛围吗?
坐定,阿坤开始讲他长长的有如传奇一般的故事。旅人相见,都喜欢以分享自己的故事作为开头。阿坤是一个很懂说话之道的人,听他讲故事不会觉得烦,这也许和他的经历有关:在100 所大学作过演讲,出了一本名为《还你一个真实的大学》的书,9 个月的宁夏支教,近3 年的骑行人生,这一切的经历使他对生活有特殊的沉淀和领悟。现在的他似乎尘埃落定,踏踏实实地在拉萨办起了客栈。目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小电影,这是他最后的一个奋斗目标。然后,他想在30 岁前有个孩子,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虽然他一直表现出一股傻气,竭力想给自己营造出一种大智若愚的形象,但口头禅“×你大爷”却是改不掉。
晚上聊至尽兴,我们就睡在了阿坤家的客厅。这才明白过来这里为什么这么乱:为了方便朋友玩累了倒头就睡啊。到处旅行的人最不讲究住宿,我自然睡得很香,没了撒欢的老鼠和弥漫的烟酒味,这可比酒吧的木地板要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