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2:学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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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黑水城的历史地位及其废弃荒漠化的新认识(2)

科兹洛夫1908—1909年,到黑水城探险时,听到当地居民的传说:汉人军队围攻黑水城,难以攻下,采用堵塞流经黑水城河道的办法,使城里断绝水源,无法生活,突围失败,全军覆没,城池遭到严重破坏而废弃。前苏联E·И·鲁勃·列斯尼切钦科和T·K·沙弗拉诺夫斯卡娅合著的《黑水死城》一书,赞同这个观点,说这事“完全有可能,因为古代中国军队不只一次地使用过这种办法来攻取被围困的城池”。斯坦因也基本上持这种观点:“黑城子之放弃由于灌溉困难的说头,有许多证据可以相信”。景爱先生在1994年发表的论文《额济纳河下游环境变迁的考察》和其后出版并惠赐于我的专著《沙漠考古》中,不仅赞同这一观点,而且把阻塞河道,迫使黑水改道,使黑水城废弃的时间定在明洪武五年(1372年)。明朝冯胜率军攻打亦集乃路之时,并指认了明军所筑的堤坝。在该书《居延海的消失》一节中说:额济纳旗的群众有一传说称:元朝守城将军叫做黑将军,武艺高强,英勇善战。攻城的明军久攻不下,弹粮将尽,冯胜甚为焦急。这时有一个南方人出主意说:“只要断绝了黑城的供水,管叫他们举手投降”。冯胜采纳了这个建议,在黑城上游令士兵修筑一道拦河坝,完全断绝了弱水下游的河水。黑城失去了水源,守城将士渴得头脑发昏,为了保全城中官兵的性命,黑将军下令打开城门投降,从而结束了这场战争。为了核实这个问题,我决定前去考察传说中的拦河坝。我询问了当地人士,他们告诉我,传说中的拦河大坝确实存在,现在这里称作保都布拉格,额济纳旗(县)吉日嘎郎图苏木(乡)乌兰格日勒嘎查(村)的一个牧点。我们乘车到达这里走向旧河口,在这里果然有一座高大的沙坝,横亘在河道上,将河道完全堵死。我目测了一下,沙坝长约1000米,宽约100米,高约20米。在沙坝上生长有树木、灌木和篙草,已变成了固定沙丘。沙坝的周围全是平坦的戈壁沙地,沙坝确实是人工堆筑,而不是自然形成的。在现场勘察以后,我相信民间传说中筑坝断水之事并非子虚乌有,确实是有所根据的。弱水改道发生在明朝初年,经过战争的破坏和水源的断绝,黑城一带完全断绝了人烟,一直到了清朝雍正年间,从俄国伏尔加河流域归来的土尔扈特部蒙古迁移到这里,才算重新有了人迹……。

朱震达、刘恕、高前兆等著《内蒙西部古居延—黑城地区历史时期环境的变化与沙漠化过程》一文,根据黑水城早期出土文物和文献“资料最晚年限为至正十九年(1359年)”。认定黑水城废弃于14世纪前期。认为废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与元末明初战争破坏水利建设、灌溉水源断绝有关;也与明代大力开发长城以南、嘉峪关以西的黑河中上游地区和移民屯田,用水量大增,而黑河下游用水量大减有关。

1983—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工作者在黑水城进行科学发掘,获得北元宣光元年(1371年)的文书《律令与词讼类中的驱口案》和天元五年(1379年)铸造的铜印等可靠的证据,对上述冯胜筑坝堵河说法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黑水城的废弃并非明初冯胜西征之过。因为《明史·冯胜传》已经明确记载:冯胜军“至甘肃,元将上都驴迎降。至亦集乃路,守将卜颜帖木儿亦降”。可见,黑水城是主动投降,而非被围攻迫降、屠城的;出土的北元文书、铜印证明1371—1379年黑水城仍有人居住;元将扩廓帖木儿也在这里据守。至于黑水城废弃的原因,该文认为,是由于明朝无暇顾及,河渠不修,水绝流造成的。

李并成先生也反对冯胜西征导致黑水改道、黑水城废弃之说。他在《居延古绿洲沙漠化考》一文中提出:检之史料,未能查到冯胜军筑坝堵塞河道、毁坏水利设施的有关记载。即使有堵塞河道之举,黑水城被攻取后,也会很快恢复河道原貌,恢复生产。何至于彻底荒弃?“须知弱水不是黄河,其下游水量远非黄河可比,加之平原广袤,故河道恢复并无困难”。“将偌大一片绿洲及其众多城址、遗址的废弃归结为某次偶发事件,这种可能性实在难以令人置信(除非遭遇小行星的撞击)”。同时李文也谈到《明史·冯胜传》的记载和新出土的北元文书、铜印。认为黑水城废弃在14世纪。他赞同朱震达等先生的上述多因素说,并有所补充说:明代国势较弱,在边疆多取守势,明长城内缩,“黑河中游北部的金塔绿洲和下游的居延绿洲完全被弃置于长城之外,长期以来无人管理,任凭风蚀沙压,大面积农田弃耕抛荒后,在既缺自然植被又无人工植被(栽培作物)防护的状况下,风沙活动迅速加剧……加以周边沙漠入侵,绿洲遂向荒漠演替”。

上述各种论断,从某种角度来看,是符合情理的,也有一定的资料依据。但细究起来可以发现,它们既缺乏可以做出确断的证据,又缺乏对那个时代几种可能性的具体分析,因而,其结论不符合历史事实。就现有资料来看,黑水城废弃的时间要比上述最后的论断(1379年)推迟六十年,废弃的原因也不是因为筑坝截断水流和无暇顾及,而是因为战争中敌军赶走居民,破坏城池、环境而造成的,主要的证据有如下几条:

第一、内蒙古考古工作者1983—1984年,在黑水城发现的西夏文文献中,有启蒙书籍《三才杂字》,佛经、占卜和星曜崇拜等多方面的文书,并有“大轮七年”癸丑岁(1433年)的纪年,说明1433年以前,黑水城的居民仍然在正常地生活着。

第二、上揭《明史·鞑靼传》记载:宣德九年(1434年),鞑靼可汗阿台王子及所部朵儿只伯等“窜居亦集乃路”。正统三年(1438年),阿台王子军队被明军重创,“敌几尽”。随后,阿台王子本人也被瓦刺和东部鞑靼脱脱不花捕杀。

第三、《明史·瓦刺传》记载:瓦刺军队对亦集乃的鞑靼军队和人民采用“迫逐”的办法,让他们“归之”东部鞑靼脱脱不花。既是“迫逐”,就要把亦集乃地区的军队、居民一起赶跑,还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毁坏这里的生产生活设施,如城池、房屋、河渠、田园等,使这些鞑靼人再也无法回来居住。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瓦刺人把鞑靼人赶跑后,自己在这里居住。但上述史籍明确记载:瓦刺首领脱欢“自为丞相,居漠北”。

第四、据我不完全的统计,明军与亦集乃军队作战记录只有洪武五年(1372年)、十三年(1380年)、十七年(1384年)、永乐六年(1408年)、宣德九年(1434年)、正统三年(1438年)等几次,以后,不管是战争,还是使节往来,都不见记载。

上述四个方面的资料互为补充、印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可做为确断的证据。使我们可以做出结论:黑水城废弃于1438年左右,这比此前学术界的论断要推迟六十年左右。

1979年,我到黑水城遗址考察时,从达兰库布镇到八道桥一带,看到与周围沙漠、戈壁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有阿诗河水储留的大片水泊,在微风吹拂之下,水光潋滟。高高的胡杨树林遮沙蔽日。萋萋的芳草、芦苇、野花,香气沁人心脾。青草丛中又不时传来吱吱卿卿的虫鸣声。使我这个江南游子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塞上江南”!同事们取笑我说:“听到虫子叫,就想家了吧”。我想,只要有水,戈壁沙漠可以变成绿洲。我们前几天到过的10号基地,即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就是个范例。西夏、元代的黑水城垦区应该也是这么美的!这么美的地方,谁能舍得抛弃它呢?!所以,以前学者们提出的黑水河先改道,使黑水城的人们无法生产生活,才不得不废弃黑水城的论说,是符合常理,情有可原的。

但常理不止一个。例如,战争迫使人们离开可爱的家园,战争使得人们家破人亡,田园荒芜,制造了大片大片无人区的惨象。所以,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靠证据说话。明朝时期的西北边陲,北元与明朝之间,蒙古族内部鞑靼与瓦刺之间,鞑靼、瓦刺内部各部之间,北元、明朝与其他民族之间战争不断,岁无宁日,生灵涂炭,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甚至形成不少无人区。例如,嘉峪关西边三百四十里,明朝所设的赤斤蒙古卫,便于正德八年(1513年),由于土鲁番犯肃州,“赤斤当其冲,益遭蹂躏,部众不能自存”,而被迫“内徙肃州之南山,其城遂空”。著名的甘肃沙州城,也在正统年间(1436—1449年),因为蒙古族内部骚乱和外部瓦刺的压力,甘肃镇将任礼不得已将沙州城二百余户,千二百三十余人“全部”迁居甘州,“沙州遂空”。幸亏有罕东卫酋班麻思结乘机把沙州占为己有,沙州城才不致荒废。治所在赤斤蒙古卫之南,嘉峪关西南的罕东卫,命运也是如此。由于青海蒙古部和土鲁番的相继蹂躏,难以生存,正德中,“相率求内徙其城遂弃不守”。嘉靖时,余部迁移至甘州。显而易见,在明军的严重打击下,在瓦刺和东鞑靼部的“迫逐”之下,黑水城及其周围垦区,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城池、垦区残破,大部分人被杀被俘,幸存下来的人也会被迫全部迁走,人去地空。战争是黑水城废弃的罪魁祸首!

同时,根据上揭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可以判断:黑水城废弃在前,黑水河改道、垦区沙漠化在后。其根据是:1433年前后,黑水城地区的人们虽然屡遭战乱,但仍然艰难地生活着,各种宗教社会活动仍然照常进行。而且,由于1434年,可汗庭迁入亦集乃城,会骤然增加很多官兵、居民,人数大增,更加热闹。1438年前后,毁灭性的战争突然降临,这里的兵民大部分被杀被俘,幸存的少量人也被敌军迫逐而走,这有上述资料为证。而河流改道的资料却丝毫未见。至于当地居民传说和景爱先生指认的黑水河故河道中的堤坝,确实是值得考虑的重要问题。但它是何时修筑的?没有任何文献和出土文书记载,只有等待将来考古发掘来断代了。但肯定不是洪武五年冯胜军队所筑。是1438年,明军或瓦刺军、东鞑靼军所筑?还是后来什么时候所筑?我们不能妄加断语。目前只能根据现有资料来做判断:应是黑水城被迫废弃后,由于自然方面和人为方面的原因,而造成黑水河改道,水渠废弃的,简述如下:

其一,自然方面的原因,沙漠边沿地区和沙质土壤地区的河、渠,既容易被流沙壅堵、填埋,也容易造成河渠水的渗漏、流失。气温高,雨水少,干旱,高蒸发量,也会使河渠水减少和土地盐碱化。若有人管理,及时疏浚,尚可维持。若长期无人管理、疏浚,则河渠很可能会断流、改道,土地荒废。西夏王国高度重视水利建设的事实,也在向我们诉说他们的苦衷。在西夏王国时期,每年从一开春到冬天结冰之前,都要组织全国的劳力“修渠”几个月,包括修造、保护“堤坝”、“渠口”、“闸口”、“桥道”;堤岸上种植树草;清理淤积的泥沙;管理河、渠水的合理分配、使用等。每家每户按土地的多少出工,轮流参加。从宰相到各级政府都高度重视,有严密的组织,合理分工,责任到人,并用法律条文作出具体规定和奖惩,年年如此,难能可贵。西夏谚语也说到西夏人很注意“安库河水徕逃人”和“天雨未来修水渠”。究其原因,西夏国土地处黄土高原和沙漠边沿,沙尘暴又多,风吹水冲,容易造成泥沙流动,淤积。河渠如不年年清理疏通,河渠床会逐渐增高,堤岸设施遭到破坏,最终导致河渠水断流、改道。田地无水浇灌冲淡,产生盐碱。即使在年年有人管理的情况下,有些耕地仍会出现“河水已断,沙口已人,及碱已起,石出,地高水不至,已是不可耕种”的现象,只好废弃。元代也很重视在亦集乃地区凿渠修渠。使黑水城垦区在夏元时期颇为兴旺。1438年,黑水城垦区被迫废弃后,没人居住,不用多长时间,水渠,田地就会荒废,河流也会因沙丘堵塞等原因而改道。据李并成先生惠赐于我的《河西走廊历史时期沙漠化研究》一书的统计,河西走廊(包括黑水城垦区)14世纪发生的旱、虫灾只有6次,15世纪却高达30次。1400—1438年只有7次,1438年以后38年内却多达12次。黑水城垦区在1438年以后走向荒漠化的可能必比较大。

其二,战争的破坏。从元末到整个明代,西北地区都处于战乱之中,黑水城垦区因处于东西向和南北向的交通要道上,战略地位重要,更是岁无宁日,或在本地区打仗、或者兵民被调往他处作战、或者成为四邻互相攻杀的通道,灾难没有尽头。居民屡被虏掠、杀害或四处逃亡。统治者更迭频繁。社会秩序乱了,人心散了,河渠破坏没人修,沙石淤积没人清理,不废弃改道才怪呢!

其三,由于明代对河西走廊的大开发,黑水河中上游用水量大增,严重影响到下游的径流量,势必造成黑水河下游河渠缺水,地势较高的支流断水,田园荒芜(这已有一些论著论述,不必赘述)。前几年,黄河上游用水无节制,下游每年有几个月断流。后来上游计划用水量,下游不再断流的景况,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更容易理解了。

其四,垦区的田园,如果有人正常料理,有水灌溉,一般是不易荒芜的。但若无水灌溉,无人照料,则开垦的田园会比自然植被脆弱得多,容易被风沙、盐碱吞食,荒漠化。我们研究环境变迁,不是为了埋怨古代的开发,主要是吸取古代开发的经验教训,用于今天的开发,并借助高科技的力量,防止绿洲沙漠化,如退耕还林、植草种树、防沙固沙、调节上下游的用水量、开展节水灌溉等等。

(《甘肃文史》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