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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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背德者(7)

现在说起来,我还要谢谢我的母亲,她在我小的时候,就带我去骑马场学骑马。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我还是觉得能从中受益。翻身上马,那种感觉并没有让我害怕,不出一会儿,我就习惯了,整个人也不僵直了。夏尔骑的那匹马要笨一些,品种不如我这匹,但样子还说得过去。渐渐地,两个人一起骑马出行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往往是在早上,我们策马奔驰,马蹄踏着带露珠的草地,一直飞奔到树林边上。榛子上面全是露水,晃来晃去,打在身上,不一会儿身上就湿了。到了欧日山谷之后,眼前一下子就开阔了,远处望去,还能依稀看到大海。旭日在那里升起,晨雾慢慢散去。我们只停留一小会儿,并不下马,观赏完之后立刻策马往回赶,到了古堡农场,在那里多逛一会儿。那时工人刚刚上工,我们就冲到他们前边去,回头俯视他们,既觉得自豪,又觉得快乐。之后,我们策马赶回庄园,那时马思琳正好起床。

我被新鲜的空气浸透,这一趟回来,四肢有些吃力,且轻微麻痹,心里则像是喝了一点酒,有点微醉的感觉,大脑也不是很清醒。不过,整个人觉得酣畅淋漓,浑身都是劲,希望能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大干一场。对我这种肆意而为的行为,马思琳很赞同,并且鼓励我多去做。我回来便去看她,衣服也不换,上面透着一股有草木香味的潮湿气。她总是等我回来之后才起床,说很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我把自己刚才的经历,如何骑马,如何见证一天开始,工人们如何上工,都讲给她听。她听着很兴奋,就像不是在听我的经历,而那就是她自己的经历一样。但没过多长时间,我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我们早上骑马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中午的时候才回庄园。

我会把下午和晚上的时间花在工作上,备备课。我对自己在工作上的表现很满意,那些讲义将来可以集结出书,也不算是白忙一场。但是,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悖论,抑或是逆反心理在作祟。表现是:我喜欢有条理、有节奏的生活,并且我也在积极这样做,但与此同时,哥特人那种纯朴、野蛮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吸引我;在课堂上,我不顾可能引起非议,后来确实如此,对哥特人那种野蛮、落后的文化大加赞扬,极力推崇,但每当我感觉到自己周围或者自己内心朝那一方向发展的时候,我不会全然拒之门外,但会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滑过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理智,或是其他,总之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

两个佃户的契约圣诞节到期,他们想续约,便来找我。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只要像往常一样在租约上签个字就行了。但是跟夏尔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受他影响,我制定了一个计划。我没有去找佃户,而是在家里面等着他们来找我,并且信心十足。中途换租地的佃户,这种事情很难,这也成了那些佃户们敢于开口要求降低租约的条件。但是在听我把新的租约念完之后,他们都傻眼了。我没有答应他们降低租金的要求,非但如此,还要他们把闲置的土地收回。起初他们没当回事,东扯西扯,还让我不要跟他们开玩笑,说这几块地在我手里也没用,他们不是故意闲置,而是条件有限……等他们发现我是认真的,便坚定了态度,同样,我也不让步。最后他们说不租我的地了,想要以此要挟我,我不吃他们那一套,早就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手。

我说:“想走就走吧,我不会拦着你们的。”说完我拿起租约,干净利落地一撕为二。

于是,我的手里立刻多了一百多公顷土地。那段时间,我策划着把这些田地交给博加日来负责,其实相当于交给了夏尔。另外,我打算留出一部分来自己管理,一想到可能要面对的挑战和风险,我就兴趣大增。佃户们会在圣诞节搬出去,还有一点准备时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夏尔,他很兴奋,而我则有些担心。他越是高兴,我越是感觉到,这不过是一个孩子,太不成熟。此时正是第一季作物收获,翻耕土地的时候,时间变得越来越紧迫。老佃户们收割完一块地之后,我们就会接收一块地,这是老规矩。原本我还担心那些佃户们会做什么手脚,对我进行报复,但他们没有。不仅没有,反而总是对我笑脸相迎,后来我才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利益。这段时间我早出晚归,四处查看那些土地,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们就要被收回了。秋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耕地必须要及时,我们购置了耙子、镇压器、铁犁,还多雇了几个人。我在马上四处督查,指挥工人们干活,那种下达命令的感觉很过瘾。

草场边的苹果今年收获颇丰,佃户们正在抓紧收获,苹果在草地上滚得到处都是,人手太少,只好从附近村子雇了一些人来这里做一周的工。很多时候,我和夏尔按捺不住,也会加入收获大军。熟透之后自己掉下来的苹果单独放,它们往往有磕碰的伤痕;那些在树上晚熟的苹果,则需要有人用长棍子去敲打果树,把它们震落。苹果无处不在,随便落脚就能踩到,到处洋溢着那种有点酸又有点甜的气味,其中掺杂着新翻耕过的土地气息。

越来越有秋天味道了。那几天的早晨是全年中最清爽的,也是最干净的。空气非常潮湿,天边比往日更蓝,更远,散步好像比往常走得更远了,有点像出游。有时一切都截然相反,空气中没有湿气,一切干净透明,天边仿佛就在眼前,几步就到了。这两种天气我都喜欢,说不出哪一种更合我意。我的工作告一段落,课已经备完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可能是为了好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把它们放到一边吧。我有时候不去农场,就在家陪着马思琳。我们在花园里散步,慢慢地踱着步子,她则依偎着我的臂膀,一副慵懒的样子。累了我们就在一边地椅子上休息,对面的小山谷被夕阳映的发亮,正在我们俯视的范围内。她温柔地靠在我的肩头,我们不说话,一直坐到日落,享受着这一天的美好时光,把它们吸收进自己的体内。

马思琳内心深处的变化,哪怕非常轻微,也能在额头上体现出来,如同微风拂过水面,吹起微小的褶皱。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蠕动,她认真倾听这蠕动传达出的神秘诉求。我俯身望她,如同在望清澈见底的水潭,水再深,我也能望到水底的爱情。如果幸福是我所追求的,那么我此时此刻就应该伸处双手,就像试图去捧起流水一样,将幸福收拢。但是,我在幸福的边上又发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它跟幸福不同,但是感染了我们的爱情,让它多姿多彩,如同感染了秋天。

越来越有秋天的味道,青草上的露水越来越多,那些生长在树阴下、背阴处的开始结霜,早上天刚刚亮的时候,泛着白色。水塘中的野鸭子变得脾气暴躁,时而在水里乱扑腾,时而边绕着庄园盘旋,边呱呱乱叫。一天早上,我突然发现野鸭子不见了,原来是被博加日关了起来。夏尔说一到了秋天候鸟南飞的季节,就得把它们关起来。没过几天,天气变得很糟糕。夜里起了大风,能嗅到海的味道,接着是北方来的降雨,候鸟也被驱逐。马思琳有孕在身,要考虑收拾新居,还有工作上的事情,看来不得不回城了。今年的坏天气来得比往年早,将我们赶回了城里。

十一月份的时候,我倒是回去了一次,回去安排农场的活计。博加日对我做出的农场冬季安排十分不满,他说要让夏尔回模范农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学。我竭力阻止,但是磨破嘴皮说了半天,也没能阻止他。唯一的成效是他答应让夏尔早一点回来。博加日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不藏着掖着,对我直言相告:两个农场他实在管理不过来,他打算雇两个人帮自己管理,这两个人都是这里的农民,十分可靠。至于这两个人的报酬,可以将他们看作付租金的佃户,也可以是分成制的佃户,甚至可以是下人。我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但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博加日则说,我做出的决定让他只能这样做。我们是在十月底进行的这次交谈,十一月初我们就回巴黎了。

马思琳的一个哥哥把帕希附近S街的一所房子租给我们。上次从巴黎经过之时,我们已经看过了那所房子。它很大,我父亲留给我的那套房子根本无法与它相提并论。我们就在这里安乐家。马思琳对昂贵的房租和即将增加的各种开销而担忧。为了让她不再担心,我故意装作非常讨厌到处流浪的生活,同时还将这种厌恶情绪故意夸大。搬家会花费一大笔钱,这一年我们的开销将会超过收入。不过,我们的收入已经很不错了,以后还将会更好。出书获得的稿酬、讲课费以及农场的收入被我一一列举出来,看着这些钱,我的头脑不断发热。因此,就算花再多的钱,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每次想到自己又受到一分束缚,不时出现的到处游荡的怪癖就会让我害怕。

刚搬到那里的前几天,我们每天都会出去买东西,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尽管马思琳的哥哥非常热情,帮助我们买过几次,但是没过多久,马思琳还是累得无法继续下去了。她本来就应该多休息,谁知道刚刚把家安置妥当,客人就接二连三地来拜访,她必须要接待他们。我们一直待在外面,因此这次安家后,有很多客人来拜访。马思琳很长时间都没有与人交往了,她不懂该如何将客人打发走,又不敢不接待客人。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到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已经有孕在身,就算我不再担心怀孕带给她的疲劳,至少也应该减轻她负担,让她少一些操劳。因此,当有客人来拜访时,我时常会代她招待,有时也会代她回访。无论是接待客人还是回访,我觉得都非常无聊。

一直以来,我都不善言辞,对沙龙里面的幽默和高谈阔论同样没什么兴趣。可是,在过去,沙龙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与别人相处时,总会感到情绪低落、心浮气躁,不仅自己不自在,也害得别人不自在。那时你们在我眼里,就成为了我唯一值得依赖的朋友。可是你们都不在巴黎,而且还不能马上回来。如果当时面对的是你们,我还会有那种感觉吗?或许你们比我自己都要了解我吧!可是,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滋生出来。我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就算我当时具有洞察力,可是,在莫瑞斯、迪迪埃和于佩尔以及其他人身上,我根本找不到对付自己的好办法。如你们所知,我把这些人看得和我一样。很快我就发现,我根本无法与他们交谈。我刚开口,就感到一种来自他们身上的无形压力,这种无形的压力逼迫我装成他们眼里的我,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显得不自然。为了更好地相处,我就装作我拥有他们认为我应该拥有的情趣与思想。一个人在做到坦率的同时,根本不可能做到看起来坦率。

我很希望再次与语言学家、考古学家那个圈子里的人会面。不过,跟他们交谈之后,我就觉得自己是在翻阅一部好的历史字典,虽然可以学到知识,但也十分无聊。开始时,我还把希望寄托在几个诗人和小说家身上,因为我觉得他们对生活有所了解。可是,就算他们了解,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摆出一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姿态,却并没有与这个世界接触,险些认为写作受到了生活的妨碍,从而对生活感到气愤了。不过,我无法责备他们,因此究竟是他们错了,还是我错了,我也无法做出判断……再说,我认为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呢?——这正是我希望别人能够为我做出解答的疑问。——生活中的种种事情成为大家的谈资,但是事情的原因,却无人提及。

那几个哲学家本应该教导我,可是,能够从他们那么获得的教导,我早就了如指掌了。那些新批评主义者和数学家,就像几何学家把他们测量的很多物品当作不存在那样,当作现实不存在,尽可能地躲避动乱的现实。

我回到家里,把这些因为拜访而产生出来的烦恼向马思琳和盘托出。

我对她说:“他们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每个人不止扮演他自己,还在扮演另外一个角色。我与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交谈时,就会感到好像在跟很多人交谈。”

马思琳回答说:“我的朋友,可是您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吧?”

“他们彼此越相似,就越不像我。”之后,我更加不高兴地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病。他们生活,只是徒有生活的空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在生活。我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区别,自从与他们成为朋友后,我的生活也停止了。每天都过着同样的生活,今天我做了什么?恐怕还没到九点,我就与您分别了;出发之前,我只有短暂的时间可以看书,这是我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时间。您哥哥去找公证人,并在公证人那里等着我前往。从公证人那里离开后,他继续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地毯商店里去。我们又去了高级木器商店,在那里我觉得他妨碍到了我,可是到了贾斯东那里才与他各奔东西。我与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午饭,之后还要去咖啡馆,因为路易在那里等着我。之后,我与路易一起去听特奥托尔的讲课。尽管他讲得非常荒谬,但我们还是听完了。离开时,我还对他说了很多好话。我不想参加他星期天举办的宴会,只好陪他前往亚瑟家。尽管我不愿意陪他去,但这是谢绝他邀请的唯一方法,我不得不去。此后,我又陪同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又去了朱莉和艾贝尔蒂家,把名片发给她们。我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回到家里后,我看到您像我一样疲惫不堪,因为安特丽娜、雅娜、玛尔特、苏菲姬等人来拜访,您接待了她们。现在每天晚上我都会回忆一下一整天所做的事情,总是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整天的时光就这样被浪费了。我真想把失去的时间捉回来,再重新过一遍。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这让我痛苦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可是,要是让我说一下我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我还真说不出来。同样,我也说不出来我喜欢空气新鲜,少受些限制,少为别人操心的生活是什么。也许因为我有一种受拘束的感觉,所以才会这样。我觉得这个秘密很奇特,也很难理解,就像那些本来已经死掉,后来又重新活过来的人的秘密似的,因为在其他人中间,我就像从阴间回到人间的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开始时,我感到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时间长了,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意识出现在我的头脑之中。说句实在话,当我那受到一致好评的研究成果面世的时候,我非常平静,一点儿得意之感都没有。现在想想,我那时应该很骄傲吧?就算是那样吧,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当时我并没有一丝虚荣心。当时我认识到,那是把我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的东西,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我所讲的东西,是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根本讲不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