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耶路撒冷的路是死亡之路。”
《画报》,1948年7月5日
1948年5月初,卡帕从新闻报道中得知,几星期之内,犹太人有可能在巴勒斯坦地区宣布复国。他感觉到,终于有了一个非去报道不可的故事了。5月8日,他到了特拉维夫,在海边的阿蒙饭店订上了房间。他很快发现,同住一个饭店的客人中,还包括自己的老同事昆丁·雷诺尔茨,他为《柯利尔》报工作,有《先驱论坛报》的肯尼斯·比利,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认识的,《画报》的记者杰克·温洛库尔也在。
5月14日,卡帕早早就醒来,为注定会成为一个极长而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做准备。8点整,英国高级商务代表阿兰·肯宁汉姆爵士步出耶路撒冷壮丽的政府大厦,检阅高地轻型步兵团的仪仗队。之后,他钻进高级戴姆勒防弹车,此时,风笛吹响苏格兰葬礼曲。下午1点,在全幅武装卫兵的护卫下,他辗转来到卡丹迪亚机场,这里的部队已经降下了这个城市最后一面英国国旗。英国人不情愿地离开了,留下巴勒斯坦一头扎进不可避免的战争。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在特拉维夫博物馆,大卫·本-古里安敲击小槌,包起了大厅里的玫瑰,之后唱起一支圣歌“哈特克华”。卡帕知道这是一个信号,可以接近本-古里安了,他是以色列的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准备宣读以色列的《独立宣言》。“今天,1948年5月14日,希伯来历法第5708年8月15日,安息日的前夜,在特拉维夫城,在我们祖国的大地上,在临时国务院的本次会议上,本着对全能上帝的职责,我们正式宣布《独立宣言》。”
拍摄到犹太人复国的情景之后,卡帕又装上了胶卷,前往拍摄以色列第一届内阁会议的情景。之后,在特拉维夫下午的光线里,卡帕拍摄了街头拥动的兴奋的人群,尤其是挥动着以色列国旗的一个小姑娘。她也在庆祝她的民族等待了两千年的这一刻。当天晚上,以色列与周边的多个阿拉伯国家爆发战争。
以色列的独立战争是跟卡帕个人关系最大的一场战争。之前或从那以后,很难找到任何一个类似的摄影记者,如此聪明和勇敢地报道了这场战争。按照摄影家让-雅克·诺戴的话说,这“最后一名了不起的牛仔”很快又回到了他最喜欢玩的一场游戏中,他工作的速度极快,拿出了他的职业生涯中最有活力和最狂热的战争报道。这一刻,他冒着狙击手的枪弹扫射,猫腰冲进一个阿拉伯人房顶上伪装的以色列哨所,下一刻,他又在跟一名长得很漂亮的犹太女兵闲谈这些女兵都是巴勒斯坦当地的犹太人,其中有一位很奇怪地让他想起鲍曼,卡帕拍下了这位女兵的照片。她穿着卡叽短裤,子弹袋随便挂在匀称的屁股上,看上去很性感。。根据可能是虚构的一个故事,有一天晚上,探照灯照到一个山坡上,有人很清楚地看见卡帕在山坡上跟这样的女兵之一做爱。
5月底,卡帕跟《生活》杂志的弗兰克·谢切尔和匈牙利出生的摄影家保尔·高尔德曼汇合,之后直奔纳格夫沙漠,以色列人正在那里一个有战略意义的基布兹(集体农庄)抵挡来自埃及人的进攻。高尔德曼后来对约齐法·斯图亚特说,三个人到达那里后,发现那里已经被包围了。有几个小时,他们躺在地上,同时,大约有300发阿拉伯炮弹从头顶上飞过。
“战斗打得正火热,到底谁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呢?”卡帕问。他跳起来,朝那个基布兹跑去。
“包勃,低下身来!”谢切尔喊道,“你会被打中的!”
“我的地址可没有写在那些炮弹上,”卡帕回答,一边奔跑不停。
几个人到达那个基布兹的时候,有人带他们到了掩体里面。卡帕用他“多汁多味的匈牙利您好”问候所有人。卡帕开了几个玩笑,让大家的紧张情绪放松下来,不久就发现身边围满了一群极崇拜的妇女,她们都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战争暴力又一次赶上了罗伯特·卡帕”,《画报》在一篇以色列特别报道的前言中这么说,这篇报道登载了卡帕拍的20多张照片,其中许多是在纳格夫的战斗中拍摄的。“这些照片讲述犹太人定居地——基布兹——的故事,这些据点散布在阿拉伯村庄里,地面有步枪和机关枪的扫射,空中还有飞机轰炸……卡帕和他的相机捕捉到了圣地之战的气氛,那是死亡的痛苦,那是来自狙击手的子弹。罗伯特·卡帕发现了另一场战争。”
到目前为止,卡帕捕捉到的故事是耶路撒冷战事。如果以色列人要占领这个城市的一部分,那么,停火之前就必须开通一条通往特拉维夫的公路,这一点相当重要。在联合国的干预之下,1948年6月11日,停火协议生效了。负责这次行动的人是一位西点军校的优秀毕业生,叫大卫·迈克尔·马库斯。在几个星期的时间内,这位布鲁克林出生的犹太籍美国人让手下由社会无赖构成的军队坚持殊死抵抗。卡帕十分赞赏他的勇气、毅力和独断精神。两个人都是二战时期的犹太老兵,在他们表面的犬儒主义底下,都有一股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精神。但是,一开始,马库斯发现卡帕很讨人厌。有几天时间,他们在玩一种彼此威吓的游戏:马库斯会对卡帕说,某些地区是很危险的,他这么说是想让他从真正危险的地区退出去,但是,哪怕以色列前线部队有严格的命令,拒绝记者进入关键的作战区,通过计策、科尼亚克白兰地和个人魅力,卡帕总能够找到故事报道战争期间,有许多领域并没有得到报道,因为那会破坏大卫与哥莱亚之间进行战斗的浪漫神话。在那场战斗中,犹太人能取胜实在是一个奇迹。事实上,以色列人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极好的装备。如比利大胆指出的一样,美国的犹太人后援会筹集了数百万美元“现金”在比如捷克斯洛伐克这样一些国家购买军火。而在捷克斯洛伐克,“明显有大量军事物资库存,要么是从纳粹德国收缴来的,要么是撤退的盟军留下的。”。
如果记者站在犹太人一边进行报道,那么,他们会成为以色列复国事业的啦啦队长——英国托管法过期以后,立即就引入了对所有新闻邮件的检查制度。肯尼斯·比尔比战后写道,这种检查制度“十分严厉,而且经常有欺骗性”。“报道是根据严格的派系加以区分的。一到这里,你会落入一个大范围之内,要么是犹太人的,要么是阿拉伯人的,这种区分是很难加以改变的。”
6月初,卡帕报道了马库斯的主要成就:筑成缓解耶路撒冷压力的所谓“缅甸公路”。在几天时间内,以色列人挖通了一条经过山区和沙漠谷地的通道,他们主要在晚间工作,有时候就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工作。6月8日晚上,卡帕跟杰克·温洛库尔一起经过“缅甸公路”到了耶路撒冷。他们的吉普车是一个护卫队的一部分,如不出意外,这个车队应该能够带着急需的医疗用品和食物到达耶路撒冷。到天黑的时候,卡帕和温洛库尔在自己脸上绑上了手绢,以防沙尘进入鼻孔,而且把晚上最后的几枝香烟熄灭了——哪怕烟屁股发出的极微弱的火光也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从而让阿拉伯人的迫击炮和狙击手找到袭击目标。
在明亮的月光下,他们开车经过蜿蜒的小道。每隔几英里,他们都可以借着月光找到手绘的指示路牌,上面有希伯莱文,指示前往耶路撒冷的方向。只有一堆粗大的石头指明附近有一处断崖。地上布满了坦克陷阱。在一个小山村里,卡帕跟温洛库尔分手,之后去了马库斯那边,跟他一起走完“缅甸公路”最后一段,也是最危险的路程。到目前为止,马库斯已经彼此以“哈迪德”相称了,那是希伯莱语,意思是“朋友”。前往耶路撒冷的路上,卡帕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哪怕有好多次他都差不多要从吉普车里摔出来了。
1948年6月10日,卡帕和马库斯在马库斯的临时司令部里谈话。司令部设在新联盟的巴黎圣姆院,在约旦沙漠之上2450英尺的地方。以色列与其六个敌对阿拉伯军队之间的停战协议将于第二天上午10点签署。没有人能够肯定阿拉伯人会信守诺言。马库斯担心,只要战斗还在继续,“缅甸公路”就处在危险中。如果公路在停火之前被切断,那么,耶路撒冷就很有可能失守。卡帕很自信,他开玩笑说,耶路撒冷城的伊甸园饭店“已经在为马库斯进行最高荣誉接待准备——‘一次地道的热水浴’”。“那会是相当宝贵的体验。”他补充说。
“果真如此,”马库斯答道,“橡皮圈也就只能扯这么远了,你明白吗——而运气通常是以同样的方式出现的。”
当天晚上,马库斯没有睡着马库斯知道,以色列人已经在各个前线拖住了阿拉伯人,但仅仅是拖住而已。加利里的大部分处在以色列人手中,耶路撒冷的大部分也在以色列人手中。。几个小时之内,为以色列建国而进行的战斗就要结束了。约在早晨3点30分,他决定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手从床上抽出床单保暖,之后在他的营地里溜步。马库斯回床睡觉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哨兵问:“Misham·(谁?)”
马库斯回答了,之后往前走。因为风大,哨兵没有听清楚他的话。马库斯模糊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哨兵发抖,举起了手枪,手指就靠在扳机上。马库斯又走了一步。哨兵害怕了,压下了扳机。子弹打中心脏,马库斯立即死掉——时在1948年6月11日早晨3点50分,离停火协议只差6小时零10分。6月12日早晨2点30分,悲伤的卡帕唤醒温洛库尔。“迈克死了。”他小声说。
马库斯曾在她家住过的一位妇女写信给他在布鲁克林的妻子爱玛说:“我想让你知道,手下得知迈克的死讯后都哭了。这些小伙子大部分都还是孩子,他们一般不太容易哭出来的,因为死亡已经是家常便饭,是大家都能够接受的事情……然而,这次,他们都没有害羞,都哭了。”卡帕失去朋友的反应也是一样的。
6月13日,卡帕和温洛库尔到达耶路撒冷。面色苍白的儿童开始重返学校了。“东方的犹太人”披着长袍在炮火洗劫过的城里走动,“如同鬼魂一般”在《画报》1948年7月3日上,温洛库尔写道:“穿卡叽的新犹太人在灰蒙蒙的风中磨牙齿,忍受着饥寒。他们经受过比过去三个多星期时间里任何一次空袭更可怕的痛苦。他们蹲在密集的近距离炮火下,几乎无法出门行走。数以百计的人死掉了。数万人受伤。医院住满了伤病员。”当天稍晚些时候,卡帕和温洛库尔还遇到其他一些记者。其中一位记者说,他从来还没有见到过那么多已经或要死的儿童挤在一个城市的街头。这一刻,他看见十二个学童在唱歌,过一刻,其中一个就开始叫痛了。他看到过一个小姑娘面露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残肢。因此,平民又一次为胜利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在耶路撒冷举行过一个纪念仪式以后,人们宣布马库斯的棺材将运回特拉维夫,之后再运回布鲁克林。卡帕决定跟在马库斯身后回到那个港口。临行前,他对温洛库尔说了自己跟马库斯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在给《画报》的报道中,温洛库尔故意没有重复这个故事。“那是卡帕的故事,”他写道,“有朝一日,他会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来龙去脉的。我愿意保持沉默。”
卡帕没有能够用文字形式讲述这个故事。知道实情的其他记者也跟温洛库尔一样没有讲这个故事,但他们明白,马库斯是以色列独立战争中最著名的殉道者,也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被他自己的手下失手打死。这种沉默是整个战争期间检查制度中最恶劣的例子。以色列官方的解释是,他领导一只巡逻队巡逻的时候,被阿拉伯人射出的一粒子弹打中。卡帕没有戳穿官方的假话,因此保持沉默。但两年之后,比尔比说出了实情。在1950年出版的一本书《东方新星》中,他解释说,他仍然在违反以色列的“检查法”。
6月21日,卡帕回到特拉维夫,准备再回到巴黎去。他见证了以色列抗击六个阿拉伯国家的进攻。联合国的停火协议仍然有效,大规模移民的第一次浪潮从德国红十字会的营帐中开始。在美国,杜鲁门总统刚刚宣布承认这个新的国家,因此确保以色列有国际上的合法性,并打开了美国对以色列大规模经济和军事援助的大门。但后来,在卡帕准备行李的时候,实际上的内战威胁突然产生,随时有可能使上个月达成的奇迹般的成就毁于一旦。6月22日,一个右翼团体伊尔甘的领导人决定将装在阿尔塔伦纳号上的一船非法军火运上岸。这批隐藏起来的武器是美国富有的犹太人赠送的礼物,在英国托管结束之前,这些人还资助过针对英国人的恐怖袭击。将这批军火运上岸将违反6月11日与阿拉伯人签订的停火协议,因此,本-古里安政府宣布,不得使该批军火上岸。在阿蒙饭店顶层的阳台上,卡帕惊慌地看到,伊尔甘的部队从船上涉水上岸,同时,忠于本-古里安的哈甘纳士兵大吃一惊,他们准备打退这些人。卡帕和比尔比以及其他一些人赶紧跑到海边去。在那里,卡帕发现,伊尔甘的部队已经架设起机关枪。之后,第二批伊尔甘人也涉水上岸了。
“你们不会开枪打死自己人吧?”有个人喊道,他在挖苦哈甘纳的部队。“这是对我们带来的美国人的热烈欢迎!他们来这里是要为你们而战斗,但你们却准备打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