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4:风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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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儿”漫议

汪鸿明

西北地区多姿多彩的民歌“花儿”来源于什么?随着“花儿学”研究的深入,认识已逐渐趋于一致,认为不论是“河湟花儿”还是“洮岷花儿”,均来源于古代西羌人的羌歌和羌族乐舞。

羌族歌谣如像九曲黄河,一直从遥远的古代流淌至今。流淌到洮河上中游地区的,变成了柔媚委婉的“洮岷花儿”,流淌到黄河上游大夏河流域的,变成了雄浑豪放的“河湟花儿(少年)”。羌族是西部从远古而来的古老部族,正是他们给古代的西部中国带来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优美歌舞。他们创造了手拉手边歌边舞的这一歌舞形式,这种歌舞流传到唐宋时代有了一个固定的名称,这就是“踏歌”。唐代大诗人李白在《赠汪伦》诗中就这样写道:“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岩上踏歌声……”北宋王韶记载熙河“开边”时有“蕃酋女子至连袂围绕汉官踏歌,言‘自今后,无仇杀,有买卖,快乐作得活计,不被摩正来夺牛马也’”的描述(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当时的“熙河”正是今天的临洮、临夏一带。

宋、元时经过汉、藏融合演进,变成了用汉语演唱并充满藏歌韵味的“花儿”。明、清以后由于回族、东乡、撒拉、保安、土等各民族相继在河湟大地聚族而居发展壮大,对花儿,特别是对河州花儿(少年)的最后成熟和传播起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回族、东乡族筏子客、脚户哥、擀毡匠的上口外、下川陕、跑宁夏,把河州花儿带到了他们足迹所达之地,成了传播河州花儿的重要功臣,而且通过长途传唱,大大丰富了花儿曲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河湟花儿。

而洮岷花儿因其曲调难度较大不易传播,加上汉族人民农耕生产的相对封闭性,只流传在现今临夏、甘南、定西三地州部分地区,保持了一定的原始性。

洮岷花儿分作南北两支,以岷县二郎山为演唱中心的叫“扎刀令”、“阿乌令”或“阿乌连儿”;以现今康乐、临潭、渭源、卓尼四县交界处的莲花山为传唱中心的叫“莲花山花儿”。古代的河州包括现今青海东部地区,所以“河州花儿”也叫“河湟花儿”。地跨洮河南北的临夏回族自治州,不但是河州花儿的发祥地,而且也是莲花山花儿的发祥地之一,同为莲花山花儿和河州花儿两种花儿发祥地。

花儿虽然分作两大类型,但除了遣词选句、调式风格有重要区别外,作为这一地区民歌山歌,其含义并没有质的不同,共性仍然是主要的。因古代的这一地区主要是农业兼畜牧地区,所以说穿了,花儿是这一地区农牧民,特别是农民的歌。大大小小的花儿演唱会是他们“诗与歌的狂欢节。”

为什么花儿能在千百年来传唱不绝呢?我以为:花儿反映了人们对人性自由的追求,对封建思想厌恶与反抗。河州花儿中有一首很著名的花儿:“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唱法。”莲花山有一位歌手叫穷尕妹,她命运多舛,为唱花儿屡遭诘难,愤怒中她唱道:“镰刀要割沙柳呢,我娘养我属狗的。出门扎脚舞手的,唱花行里丢丑呢。看你割脚呢么剁手呢。”言其花儿我要唱,这个“丑”我要丢。

花儿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理想和幸福生活的追求。莲花山一首花儿这样唱道:“斧头要剁白杨呢,花儿就在心上呢。唱时辈辈发旺呢,不唱穷根扎上呢。”他们用优美的比喻来抒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花儿还反映出人们对生存的欲望,对人生青春年华的留恋和人生苦短的感叹。如莲花山花儿这样唱道:“葽一条,两条葽,乘年轻着赶紧闹,再过二年老求了”。“针一根,九根针,人活一世草一春,花儿能有几日红?”这与唐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异曲同工之妙。

花儿是一场喜剧的演出,是凑一时的热闹,给予了以森林为伴的老庄稼汉以片刻的娱乐。山中无其他乐趣,唱花儿只能是他们的唯一选择。所以他们开门见山就这样唱道:“唱花为的心上宽,不是为的吃么穿”。“唱个花儿解心焦,不是图的啥热闹。”可见,农民唱花儿就是为了从无头无尾的烦恼中,从千头万绪的焦虑中求得片刻的解脱,得到暂时的宽慰。

花儿唱出了生活中的不幸与艰难,反映了生活的现实。过去有花儿这样唱道:“农民的日子太艰难,一天三餐面不见。老鼠柜里转三转,没有缠胡子的面”。“斧头要剁红桦呢,锅安了着没下的。

女哭呢,娘骂呢,大大只打娃娃呢,生活阿么过下呢”。“锅安了”就是锅里的水开了。锅里的水开了而没有下锅的东西,你说这可怕不可怕!花儿是出门人离别时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是行程中的思乡曲。

如“尕马儿拉在了柳林里,柳林里有什么草呢?一声一声的出门呢,出门是有什么好呢”?“一对犏牛犁地呢,头上的鞭子哈绕呢。眼看着阿哥出门呢,心上(拉)刀子(哈)搅呢”,表达的就是这种情感。

花儿也是老年人精神的寄托,他们爱了一辈子花儿,唱了一辈子花儿,但到老年时还仍然唱不够爱不够,有些老人发白了眼麻了牙没了腰弯了腿硬了,仍拄上拐棍浪山场唱花儿:“红心杨柳一张杈,我黑头发唱成白头发,唱着一口牙掉下,拐拐拄上还不罢”。有些老人嘱托儿女,死了不要请阴阳念经,只请上两个唱花儿班子,美美地唱上两场花儿就行了。

花儿是谆谆的告诫,花儿是深情的期待。河州花儿一位歌手唱道:“一年的庄稼两年里做,种的时不管,地边里不转,长下的难看,眼看着太阳晒干,割去好,捆下的捆子不站。年轻的时候五荤里钻,家里不管,巷道里乱串,一辈子尽好的‘少年’,嫑老时好,老时难里么不难?”莲花山花儿会结束的时候,难分难舍,依依告别:“锅一口,改新锅,一转山的莲花山,缰绳抓住手放脱,有啥话了走着说”。“杆两根,一根杆,千言万语说不完,再等明年莲花山。”脉脉深情一言难尽,告诫问候中多含深邃道理。

花儿是劳动人民对唱双方演唱才艺的最佳展示。花儿研究专家柯杨在其《洮岷花儿与农家生活》一文中讲述了这样一件事,他说,三年前他在卓尼县的一次花儿会上看到几位妇女对迎面走来的一个年轻藏族喇嘛唱了一曲花儿:“手拿斧头剁白杨,年轻轻的好模样,为啥你要当和尚?”他们本来想把这位年轻和尚奚落一番,谁知那位和尚并不慌张尴尬,而不假思索地回了一首别出心裁的花儿,一下子把自己从困难境界中解脱了出来。他唱道:“手拿斧头剁白杨,命里算下没婆娘,一口气上当和尚!”这花儿对得多巧!花儿叫“少年”的一些说法,据青年歌手唐占基说:“花儿也叫‘少年’,‘少年’还分‘荤少年’和‘素少年’”。“荤少年”是爱情的话语,是情人的对白。河州花儿“上山的鹿羔下山来,下山着砸一口奶来。出门的阿哥回家来,回家着看一趟我来,”许多花儿都与表达爱情有关。

透过花儿能了解很多民俗,“地寺坪的老唱家,鸡毛要扎掸子呢,我把你请到我什家里缓去呢,给你铺条栽绒毯子呢,下个细茶碗子呢。”再如:“五户公社花行家,我花长得人体面,擀下的长饭像扯面,做下的死面像起面,一根能捞一碗半,我没问价钱往饱喒。”还有“一转山的莲花山,我也活得人难寒,我把包谷面不弹嫌,只要你把盐放咸,我美美个地盘两碗”等。

花儿千娇百媚,花儿万紫千红,魅力无穷。花儿不仅仅是一种民间歌谣,也是最具地方色彩、最具乡土情韵的民俗文化品牌。它自上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时期张亚雄《花儿集》出版以后,已成为吸引外界眼球、让外部世界认识西北的一个亮豁“窗口”。

(《甘肃文史》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