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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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文艺评论卷(3)

国家的躯体残毁到这样,国家的灵魂又在悠久的文化的末路中喘息着。一个孱弱如玮德的文人恐怕是担不起执干戈以卫社稷的责任的,而这责任也不见得是从事文艺的人们最适宜的任务。但是为绵续那残喘中的灵魂的工作设想,玮德无疑的是合格的一员。我初次看见玮德的时候,便想起唐人两句诗:“几度见诗诗尽好,及观标格过于诗”。玮德的标格,我无以名之,最好借用一个时髦的话语来称它为“中国本位文化”的风度。时贤所提出的“本位文化”这名词,我不知道能否应用到物质建设上,但谈到文学艺术,则无论新到什么程度,总不能没有一个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于其中。可惜在目前这西化的狂热中,大家正为着摹仿某国或某派的作风而忙得不开交,文艺作家似乎还没有对这问题深切的注意过。即令注意到了,恐怕因为素养的限制一时也无从解决它。因为我所指的不是掇拾一两个旧诗词的语句来妆点门面便可了事的。事情没有那样的简单。我甚至于可以说这事与诗词一类的东西无大关系。要的是对本国历史与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认识,与由这种认识而生的一种热烈的追怀,拿前人的语句来说,便是“发思古之幽情”。一个作家非有这种情怀,绝不足为他的文化的代言者。而一个人除非是他的文化代言者,又不足称为一个作家。我们既不能老恃着Pearl Buck在小说里写我们的农村生活,或一二准Pearl Buck在戏剧里写我们的学校生活,那么,这比小说戏剧还要主观,还要严重的诗,更不能不要道地的本国人,并且彻底的了解,真诚的爱慕“本位文化”的人来写它了。技术无妨西化,甚至可以尽量的西化,但本质和精神却要自己的。我这主张也许有人要说便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了,我承认我对新诗的主张是旧到和张之洞一般。惟其如此,我才能爱玮德的标格,才极其重视他的前途。我并不是说玮德这样年青的人,在所谓“中学”者上有了如何精深的造诣,但他对这方面的态度是正确的,而向这方面努力的意向决是一天天的在加强。梦家有一次告诉我,说接到玮德从厦门来信,说是正在研究明史。

那是偶尔的兴趣的转移吗?但那转移是太巧了。和玮德一起作诗的朋友,如大纲原是治本国史的,毓棠是治西洋史的,近来兼致力于本国史,梦家现在也在从古文字中追求古史。何以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走上一个方向?我期待着早晚新诗定要展开一个新局面,玮德和他这几位朋友便是这局面的开拓者。可是正当我在为新诗的远大的前途欣慰着的时候,玮德死了,这样早就摔下他的工作死了!我想到这损失的意义,更不能不痛惜而深思。

(《悼玮德》初刊于1935年6月11日《北平晨报》第11版《玮德纪念专刊》。)

评本学年《周刊》里的新诗

我个人最不满意于《周刊》的是文艺栏,文艺栏的坏就在几首诗,其中除极少数外,不论新体旧体,都不应登出。

旧诗的破产,我曾经一度地警告落伍的诗家了。无奈他们还是执迷不悟,真叫我好气又好笑。旧诗既不应作,作了更不应发表,发表了,更不应批评。蒲扑(Pope)讲:

The Generous critic Fanned the poets zire(fire)

And taught the world with reason to admire

Then criticism the Muses handmaid Proved

To dress her charms and make her more beloved

所以批评旧诗便是提倡旧诗了。这与我的主张有冲突。一年来《周刊》所载的新诗共十六首,其中《西岸》《时间的教训》《黄昏》《印象》《美与爱》同《爱的风波》六首是我自己的作品,不便批评。其余十首将逐一论之。

诗的真价值在内的原素,不在外的原素。“言之无物”、“无病而呻”的诗固不应作,便是寻常琐屑的物,感冒风寒的病,也没有入诗的价值。下面的批评首重幻象、情感,次及声与色的原素。

一、《一回奇异的感觉》

这个作品确是诗人的诗。“奇异的感觉”便是ecstacy,也便是一种炽烈的幻象,真诗没有不是从这里产生的。

克慈(Keats)的名句:

——Then on the shov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and

think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便是一个好例。真诗人都是神秘家(mystics)。《一回奇异的感觉》所占位置很高,就因他的神秘的原素。看这两行便知道作者那“遗世高举”、“御风而行”的幻象:

嫌森森的松柏影,叠叠的潭波光,

和云尾粉红的浅霞,阻我同自然体(结)会(合)。

作者的灵魂希与自然结合,却嫌外物扰乱他的官能,打断那一缕游丝的幻想。这同庄子“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一语正互相发明。

然而灵鸟飞去了,耳边回复淌来远近的声音。小鱼分外崩崩地在池里跳。

睁眼看,他们点水微跃,

一转念,连鱼也不见了。

苏轼《和桃花源诗》里有“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逝”两句,便同这一般的经验。

这首诗调的音节也极好。第一节第二句的两套双声尤其铿锵。周君自己曾讲过,“——森森——松”“叠叠——潭——”很合调。那回做首弹棉诗,这韵定须记取。诗中好几处描写我还以为未到“尽美”的地步,我曾有几个修改的提议,周君没有全数采纳,到如今这几个未蒙采纳的意见,我还不肯取消,现在提出同大家讨论。第一节第二句顶上我想加个“还”字,这样将在句的音节似能变得更加灵活一点,并且“还”字回应上句“夭幸”,意思更紧一层。“叠叠的潭波光”的“潭”字,我拟以“簟”字代替。李益诗“水纹珍簟思悠悠”。以簟纹比波纹不独形相酷似,且能暗示水波的凉意。这样一个好比喻不用,反用那抽象的“潭”字,岂不可惜?况且“潭波光”连着三个平声,很不谐和,换进一个仄声的“簟”字,便可免去这个毛病。“和云尾粉红的浅霞”我以为也还可“精益求精”。前句里讲到了松柏影子同潭水的光,可见这时阳光很烈,在这句里写云霞便当特别把他映射着闪耀夺目的日光的神气绘出来。但是粉色是不透光的,“浅”字也不能提示光闪的意思,所以“粉红”同“浅霞”有修改的余地。我的意思是“粉”改“嫩”,“浅霞”改“薄绡”。我不知道这个改法达到我的目的没有。有人或要说我这样评诗太腻烦了,未免失之小气。我的答复是:若不这样洗刷一番,这首诗的内部的美便可惜了。鲁瑟提(Rossetti)说得好:

Whose speech truth knows not from her thought

Nor love her body from her soul

美的灵魂若不附丽于美的形体,便失去他的美了。

二、《给玳姨娜》

批评这首诗么?从哪里讲起呢?诗人说:

玳姨娜,可使我的心

同你这颗钻一样?

我只觉得他若没有一颗宝钻的心,哪吐得出这样清光夺目,纤尘不染的宝钻的作品呢!这里的行数、音节、韵脚完全是一首十四行诗(sonnet)。介绍这种诗体,恐怕一般新诗家纵不反对,也要怀疑。我个(人)的意见是在赞成一边。这个问题太重大太复杂,不能在这里讨论。我作《爱的风波》,在(本)想也用这个体式,但我的试验是个失败。恐怕一半因为我的力量不够,一半因为我的诗里的意思较为复杂。浦君这个作品里有些地方音节稍欠圆润;不过这是他初次试验这种体式,已有这样的结果,总算是难能可贵了。

三、《圆黄的月》

这是一首译诗。他的句法整饬而不现拘板,辞指鬯达而不乖原意,确是译中佳品。

四、《忆旧游》

这首诗以末一节为最佳:

笑语清歌依旧回到心头,

重温旧时游,只低头踟踌,

低头踟踌,究竟难于久留;

且留——且留——,让心头被——酸——冷——浸透。

写“离群索居”的一种心境恰到好处。他的音节的优美有两种关系。(一)双声叠韵的关系;四行中叠尤韵十五次(旧、头、旧、游、头、踌、头、踌、究、久、留、留、留、头、透),叠青韵七次(清、心、温、竟、心、冷、浸),叠支韵七次(依、低、只、踟、时、低、踟);又到、头、低、头、低、头、头、透,是八个双声字,重、时、只、踟、踌、踟、踌、酸,又是八个双声字,旧、旧、究、竟、久、浸、是六个双声字。(二)引起听官的明了感觉的字法的关系:四句中几乎都是低窄沉缓的声响,正好引起“低头踟踌”的感觉。姜白石词:“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便是用这一样的方法来形容平湖荡舟的感觉。前两节意境寻常,第二节尤落窠臼,似乎同末节不大相称。

五、《出俱乐会场的悲哀》

这首诗的背景里藏着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很有研究的价值。性欲同杀欲这两个冲动虽已被文化征服,但其遗根未断,常时于无意中发泄出来。他们发泄的时候能唤起一种特别的快感,这是天性受强勉的压制的反动的结果,试看我们在俱乐场中所做种种游戏,同所行种种罚令便知道。例如,游戏的格斗同比赛,猜谜同引人入阱,令人作难的“恶作剧”,又如假示爱情的言语同行动,如接吻、宠媚、拥抱等罚令,我们为什么都认为是极有趣味的事呢?因为我们的原始的冲动得了发泄的机会,换言之,即性欲杀欲发作了。研究“精神分析”者佛洛德今译弗洛伊德。(freud)指明婴孩的性的生活对于成人生活有四种影响:(一)Sadism(虐待别人),(二)masochism(虐待自己以取快感),(三)Voyeurs inslinct(窥看别人的裸体),(四)exhibitionism(自露不以为耻)。上述各例中,格斗、竞赛同种种引人入阱,令人作难的“恶作剧”是Saistic;猜谜同拼字比赛等是masochistic。(莫德尔Albert Mordell的《文学中爱的原素》一书里讲:“虐待自己以取快感的婴孩,长大时,必喜解决困难的问题,他甘受这种痛苦以为乐。”)俱乐场里常常罚人解脱衣袜,这又是Voyeur的行为了。至于接吻、拥抱,同表示爱情的话当然是性欲的表现了。这些隐状的欲望在一个普通合理的人不会发现,假若发现,我们不说他疯癫,必斥为下流。但是一到大庭广众的俱乐场中,人人的理性弛放了,而伏命于原始的冲动之下,不独不以这种举动为丑,并且以为可乐。电影诱人,便是利用这种心理。这种现象是文化的仇敌,除极少数人能置身于物质世界之上,一大半人不能逃脱他的影响。作者在一个俱乐会场——一个原始冲动猖獗最甚的环境里,自己因有把握,不怕受他的害,所以

便湿了无妨,脱却湿衣还是我。

但他很替别的“弄潮儿们”担忧,喊道:

天可怜那弄潮儿们,

少叫他们遭几场危险!

论到这首诗的艺术,思想超卓,情感真挚,可惜词略旨晦,而且幻想力甚薄,不能引起读者浑身的明了真切的感觉,所以不能算完美的作品。

六、《雪》

《雪》的序子里讲:“我因此类题目,已被已往的‘诗人’糟蹋得不成模样,无心于发挥本题,转而骂人。”没有感兴不能作诗。这是一首应试的作品,作者于本题原来没有真实的感兴,所以他不作无病之呻,而在题外发挥议论。作者既自己承认了这一点,我就当这个作品一篇论读,不当他一首诗读,所以他的干燥枯索,缺乏诗的滋味,我也不怪他。他的音节可是极铿锵,但是单靠音节,不能成诗。有一个问题我到愿同作者讨论,便是他那清教主义(Puritanism)到底宜否施于艺术呢?

作者说“诗人”不应该将“冰肌,玉骨,素服,淡妆”等字样来“女化”(effemiuize)雪。试问诗人为什么要这样描写雪呢?因为女性是诗人的理想,诗人眼里宇宙间最高洁醇美的东西便是女性,所以他要用最高贵的言语赞颂雪的美,便不得不讲女性。吴次沃(Words Worth)的she was a phantom of Delight的结局最足代表诗人世界的女性:

A perfect woman,nobly planned

To warn,to comfort and to command

And yefta spirit still and bright

With something of angelic light

若是没有女人,一大半的诗——一大半最宝贵的诗,不会产生了。况且雪的洁白尤能代表女性的angelic light,所以我们可以想到沈约的“蝉娟入绮窗,徘徊惊情极”,孟浩然的“态比洛川神”同苏拭的“作态至飞正愁绝”一类的句子里都是无意中想着雪是个美女。这种想象是极天然的,并不是牵强作的。于下面这一律:

寒气先侵玉女扉,

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

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

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

留待行人二月归。

非李商隐那样堕落的诗家决做不出。我想温飞卿、李义山这派人的思想根本已经受毒了,所以他所见所闻的无往而非“章合舞絮,陌巷飞花”,这便是俗语讲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种诗家究竟是时代的畸形的产物。有人说义山的作品是“美人香草”之遗音,未免污辱屈原的人格罢。《雪》的作者说:

亏得你的歌讴——文章,

变作了“倚市门”的私娼。

宇宙化的“琵琶巷”!

这若是概指古来全体的诗家,便太武断了!

七、《慈母》

我不能怀疑《慈母》的情感的根据,但作者不懂艺术,所以有了意思达不出来,达的不像诗。引孟东野孟郊(751—814),字东野,唐代诗人。现存诗歌500多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句,当加以括弧,这是文法的通例,作者应该知道。并且原句的次序可以不必颠倒,因颠倒了,没有好处,依原样,“衣”还可同“记”、“子”为韵。这样不要钱买的天然的韵脚,何必不用呢?“你只用你慈母心”不成一句话。

八、《冬天》

达首诗的要旨是在这两句:

穷人冻饿交迫,转于沟壑……

心正严肃的冬天也会杀人么?

这个诗人不是无病而呻,乃是小小感冒,不必呻而呻。诗人胸中的感触,虽到发酵的时候,也不可轻易放出,必使他热度膨胀,自己爆裂了,流火喷石,兴云致雨,如同火山一样——必须这样,才有惊心动魄的作品。诗人总要抱着这句话做金科玉律:“可以不作就不作。”现在一般作诗文的一个通病便是动笔太容易了。《冬天》里这种感触虽是真挚,但寻常得很。若照这样作诗,那一个普通有心肠的人一天不知要作多少诗。寻常的情操(Sentiment)不是不能入诗,但那是点石成金的大手笔的事,寻常人万试不得。伯恩(Burns)便是以情操胜,“Cotters saturday night”是一个好例。

《冬天》还犯一个难赦的大罪,便是说话没有逻辑。

一夜北风,吹不破我的梦。

落叶满地;几条吹不断的枯枝,

颤嶷嶷的摇动。

可怜小鸟,飞去又飞来,何处傍依……

我自被里探头一乐,

才晓得无情的冬天已经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