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暗然是我们这里一所大学的美术生。那一年,他在念大二。
林暗然有着一双很明亮美丽的眼睛,在他的鼻梁之侧有一颗暗褐色的小痣。他的嘴唇是棱角分明的,皮肤是洁白而干净的。可在别人眼里,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不会说话。他只是一个哑巴。可是我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的聋哑,喜欢一切他不被别人看好的笨拙。
与父亲的那次争执是发生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夜晚,那次吵得很严重,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和林暗然的恋情才彻底地算是结束了,虽然我们的这份感情只有六个月零二天的美好与甜蜜。
在那些时候,我每天上完课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急匆匆地赶往林暗然的学校,在他们学校的画室里,他替我画一些素描或色彩。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逐渐地了解了林暗然的生活。他不太合群,几个月的时间,我从未有见过画室里的其他同学与他搭讪过。可是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缘于这个事实,反而对他越发地产生了好感。但或许,这仅仅只是一种慈悲。
那天夜晚,我和林暗然在画室里呆了很久,直到满城灯火通明了。我说:“暗然,送我回家吧。”
他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点点头,再点点头,却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那时候我知道,他是要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的。
我说:“暗然,要不我们走走吧。”
我看见了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灿烂明媚的笑容。
那天我们不知走了多少路,穿过了多少人群,徘徊了多少路口。最终,当我们拥抱在商业广场哭泣的时候,我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那张脸上写满着的阴森,让我想起了童话故事里的巫婆。可能在父亲眼里,我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永远都是个好孩子,我不可能会在不该谈恋爱的年纪去恋爱,我不该,并且,我也不该隐瞒欺骗从小把我带大,又当爹又当妈的父亲。
那时候父亲只是毫不留情面的把我拽开,恶狠狠地将我拖进了车里。并冰冷严肃的告诉林暗然说:“这是我的女儿!请你离他远点!”
那天回家,我把满屋子东西砸的狼籍遍地,我大声地哭了,我用最犀利的语言刺伤了我的父亲,我在父亲面前提到了自己的母亲,我骂他懦弱,骂他自私,骂他薄凉,骂他跟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的母亲。后来我看见他哭了,是的,他哭了。最终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把自己锁了起来。然后我却听见了他的房间里传来了一个男人震颤而沙哑的哭声。我只知道,那是我年少生命里最残忍和绝望的一次心痛,却不清楚那到底是为了一份懵懂无知的爱情还是为了一份永远无法满足的亲情。
可那时的我总会是那样的倔强,因为父爱的存在以及母爱的缺失,我的倔强里又多了几分苍凉。
父亲警告我说,这个男生我不可以靠近。第一,是因为我还小,不懂得成人世界的谎言和欺骗。万一我受到伤害,那将会是一辈子的苦痛与挣扎。第二,他只是一个聋哑人,他给不了我一个幸福的未来,有些事情只是因为一时的慈悲而已,最终我会后悔的,但那时候只能会是为时已晚。
五、情伤
其实后来我终于从父亲的一些话里忽然明白,原来在那天之前,父亲早就找到过林暗然,和他谈过一些话的了。林暗然也答应过父亲不再和我联系。这或许就是那天在画室里,为什么林暗然只是点头答应送我回家,却一直迈不开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最终的最终,林暗然好像真的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也没有再去他的学校找过他,他亦是没来找过我。甚至在人群拥挤的街道,我都不曾见过有与他模样类似之人,哪怕只是类似。
那段时间我情绪异常低落。那段时间父亲似乎变得异常开明乐观。他毫不顾忌地跟我讲他与母亲的相遇和离开,要知道若是在以前,这些都是他忌讳的话题。
父亲说他和母亲以前是高中时的同学,那是他最初去那个学校,第一次看见母亲,他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她。
那时候母亲是漂亮的,清纯秀气,明媚动人。可那时候的父亲是那样的平凡。他甚至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和借口去靠近她。有很多次,他站在她的身后,想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可当面对母亲转过身来的那张清冷美丽的脸庞时,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了。所有的言语在刹那间竟都凝结在了自己的喉咙,最终化为乌有。
父亲也学着很多其他的人,写过情书,但始终都是不愿意把它们交给母亲。因为他担心母亲在看了之后对他的疏远以及冷漠,他害怕遭受到拒绝,他害怕面对现实。他宁愿让这种暧昧永远地保持在心里,他宁愿永远地在一种欺骗中自满自足。
有些事情其实是属于后话了,其实那时候在高一的时候,母亲就知道父亲是喜欢她的了,因为她曾经听别人说起过。
那时候,母亲也只有十四岁,父亲尚长她两岁。那时候父亲家里很穷,而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在当时是市纪检的书记。父亲的暗恋一直持续了整整三年。
在他们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的外公因为大意了一件事情,而在官场上被人陷害,最终被判了个死刑。那个时候是母亲的那个家庭极其落魄和狼狈的时间。我的外婆由于过度地生气,而最终心脏病发作远离人世。在母亲的心里一直都存在着一个信念,就是她一定要救出外公,一定要,不管付出的代价是从此坠入地狱。
也就是在那样一个夏天,有一个跟母亲同班的男生忽然向母亲表白了,那个男生是以前和我母亲从小学一直念到高中毕业的同学。他们两家是世交。那时候的父亲依然是痴痴地望着她的所有。要知道,这位跟我母亲表白的男生和我的父亲是很要好的朋友。
那年外公的事情让母亲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是在她的心中依然有一个信念,她要救出外公。在那个懵懂的年纪里,母亲却显现出了不一样的成熟。她为了外公,四处去找人求情,碰过很多的壁,受过很多的屈辱。可最终还是未能够救出我的外公。
父亲说,他依然记得那个夜晚,那是在他们高中毕业已经数年后的一个夜晚。他看见母亲被一群人追着打。当时他救了她,这也是他有生之年,面对母亲时第一次拥有了一个男人所必须需要的勇气和尊严。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父亲告诉母亲说他决定娶她为妻。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心里的那种痛苦不是别人能理解的,只有我的母亲会,因为她流泪了。
生下我的第二年春天,外公被枪决了。也就是在那个春天,母亲突然就疯掉了。
父亲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怎么也不愿意再继续的说下去。他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地告诉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立下誓言,一定一定要赚很多钱,要让我过最好的生活,让我成为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五、劫难
当我从记忆的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之时,忽然才发现了眼前的这个亡命男人已经跪在了我的面前。他一直在哭泣,一直在哭泣。
在那个潮湿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触摸到了母亲的脸。我哭泣了,可是她却一直在笑,在笑。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么?”他忽然开口问我。
“因为你是一个逃犯。”我冰冷而平静地语调里也许他看不出我的任何伤悲。可是那时候的我心里已经乱成了一片,那一种不好的强烈的预感再次袭击了我的神经,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法触摸到的不安定,乱而悲,伤而惧。
“因为我替你的父亲杀了一个人。”他忽然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也是替我自己。”
我开始感觉到了眼前有一片遥远的苍凉在浮现,好像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麦田,又好像是宇宙中噬人的黑洞,但最终,我感觉到了来自自己全身的颤栗。
“也许——也许,我死了,你的父亲也在劫难逃。”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闭上眼睛的,很慢,很轻。并且不停地用右手摩擦着自己的额头。
我再次告诉他我想回家,我一定要回家的,我要去见我的父亲。
他却依然无动于衷。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他好像也知道了自己最终是难逃一劫,他不再如同那天夜晚那么无所畏惧的将一把刀勒在我的脖子上,而是软趴下去,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用尽他平生的最后一丝力气。
六、宿命
十几年的父爱的深沉,十几年的母爱的缺失,有些事情,直到现如今我才明白的。当年那个向我母亲表白的那个男生,我父亲最好的高中好友。在当年,他的家庭也曾因为那一场风波而妻离子散的。他的父亲是在那场风波中自杀身亡的。
那个亡命男人曾告诉我,当年他与我的母亲立下誓言,定要一起救出我的外公,要让罪恶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只是从外公枪决的那一天起,母亲便疯了。十几年来,父亲为了不让世人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疯母亲,为了不让我年幼的生命承受过于沉重的伤害,母亲就一直被我的父亲关在了这间小屋。父亲后来对我说起过,在他高中毕业之后,如果当时他早一点向母亲表白,或者带着她从此离开这里,那就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生活了,也许,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将会很幸福。只是那时候他却以为母亲早已跟自己的那位好友远走了,却一直都不知道母亲已经身陷于官场。直到数年后他再次遇见了伤痕累累的母亲,他看着母亲被人追着打骂。
其实那时候
那时候父亲并不知道当年他的那个好友,其实已经于那年秋天去了遥远的海滨城市念大学去了。只是,那时候,父亲以为,那个人和母亲应该会很幸福的。
父亲曾说过,每次去看母亲的时候,他都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仇恨与耻辱。那是父亲曾咬牙切齿地站于我的面前所说过的话。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希望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他也一直在努力地做到这一点,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去努力,最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
七、温暖
父亲和我告别的那一天,微笑着对我说:“孩子,不要担心,没事的,那个人只是被杀伤而已,父亲和那位叔叔会很快被放出来的。”
那天黄昏,余晖把父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我终于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夏天里惊天动地的哭了一场。但我知道那些泪水永远都是温热的,不管它将滴落在哪一块土地。
我从父亲的书架上再次找到了母亲年轻时的那张照片,打开电脑,一遍遍地放着胡彦斌的那首《红颜》,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
剑煮酒无味,饮一杯为谁
你为我送别,你为我送别
胭脂香味能爱不能给
天有多长地有多远
你是英雄就注定无泪无悔
这笑有多危险是穿肠毒药
这泪有多么美只有你知道
这心没有你活着可笑
这一世英名我不要
只求换来红颜一笑
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
我愿意来生作牛马
也要与你天涯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