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2821800000045

第45章 长城宾馆

这天下午我接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所有的电话都集中在今天下午一齐打来似的。先是马副董打电话邀我去太阳城唱卡拉OK,我拒绝了;接着邓副经理打电话叫我去玩,我也拒绝了;接下来是力团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已经搬入了两室一厅的新家,房子装修了一下,约我明天赏脸光临他的新居;接着史斌又从怀化打电话说他要过了初十五才能来,他家里有点事什么的。我不过是刚刚挂断电话,一个包工头又打电话来,要请我吃晚饭。我借口我有事而拒绝了。跟着还有两个电话打来,我都烦电话了,这时却来了一个我万万没想到的电话。电话是我母亲接的。母亲对我说:汉林,一个女孩子的电话,找你。

我想女孩子,那当然是张红。她到底熬不住了。我有一丝得意。一个人就是要有耐心,我心里说,拿起电话喂了声。我以为我听错了,但那声音又分明是冯丽。我没想到是她,平静了下自己乱跳的心,问她:你在美国吗?

不,我在长沙。

你在长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简直有点激动。

她的声音并不激动。回来一个多月了。

她回来一个多月了才打电话给我。我那颗激动的心立即凉了半截,好像水开了又凉了似的,或者说花开了又谢了似的。我愣了愣说:你一个人回来的,还是同罗伯特……我本来想说那个狗娘养的,但话到嘴边又省略了。

我一个人回来的。

回来玩么?

她在电话那头笑笑:送孩子回来。

你有孩子了?

嗯。

我心里想到了杂交两个字,当然客套地说应该叫混血儿。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几岁了?

刚满一岁。

我想象着一个混血儿的模样,卷头发,高鼻子,蓝眼睛,却长着一张亚洲人的黄皮夫脸蛋。你就有孩子了,祝贺你。我嗫嚅了下,这么说。

唉。谢谢。

你叹气干什么?我抓住了她的叹气问。

也没什么,习惯吧。

她习惯叹气了,我想。你什么时候走?

我还有两个星期。然后去香港,从香港飞美国。

我和她在电话里聊了四十分钟,约好了在长城宾馆的咖啡吧见面,晚上八点钟。

晚上八点钟来得非常慢,当一个人急于想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时,他就觉得时间非常慢了。时间放慢了速度,成了有形的液体缓缓流动,似乎伸手就能触摸,但你却无法推动它,因为它只是液体,不是滚轮。这让我不安,让我烦躁。于是我变得主动同谁打电话了。我首先同马副董打电话,告诉他这事。我曾经同马副董谈论过我和冯丽的爱情,现在冯丽回来了,而且还主动同我打电话,这算怎么回事?马副董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分析说:这证明她并没忘记你。

我问这个在生活中肆无忌惮的男人,我是用一种友好的态度去见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还是用一种指责的态度去同这个女人见面。马副董听我这么说,在电话里笑笑说:你还在爱这个女人,我感觉。

我说:她伤害得我很深,老实说。

搞她。你只有破坏了她在你心目中的神圣形象,你心里才会抛弃她。

真的吗?

你心里不抛弃她,她就一直折磨你啊。

我和马副董在电话里聊了半个小时,接着我又同力团打电话,问他房子装修花了多少钱,问他明天请了什么客人。力团回答我说:就请你一人。

我感到他未免太在乎我赏脸了,我说:只请我一人?

力团说:我老婆的意思。

我感到力团的妻子对自己能住上新居,心里就饮水思源地颇对我感恩戴德。我说:那我就不来了,我明天有事。我不愿意被别人感激,被别人感激其实是很难受的。假如你到他家去做客,你被他供起来,感激话连篇,你会觉得你不是人,而是个怪物。

力团说:你还是来吧。

我说:明天我再回答你吧。

我跟力团聊了几十分钟,接着又同邓副经理聊了三十多分钟,讨论人生和爱情,甚至连弗洛伊德和萨特的话都想起来了,直到他的手机真的没电了。然后我又一个电话打到怀化史斌家,史斌不在家,我同他老婆聊了一刻钟才挂断电话。我再也想不出要跟谁打电话了,但不要紧,因为约会的时间快来了。它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按照自己的规律来了。还在七点四十分我就将公爵王开到了长城宾馆那漂亮的玻璃大门前,那一刻我脑海里装满了重温旧梦的邪念,因为我脑海里尽是她与我在那农民的房子里依偎在一起的情景。我带了很多钱,一部分钱放在车上,一部分钱放在口袋里,做好了开房的准备。这是马副董在电话里的经验之谈。马副董与他的初恋情人有过多次这样的约会,背着自己的老婆。我里里外外地窜了两趟,把咖啡吧的每一个角落都搜索了遍,最后才相信她还没来。八点一过,我便在咖啡吧的一隅坐下,耐心等着这个名叫冯丽的女人。她以前就有迟到的毛病,有一次她迟到了足有一个小时,所以她还要迟到给我看。我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镜子也不是真正的镜子,而是墙上的一幅油画,只不过这幅油画是框在镜框里,而基调是墨绿色和深蓝色,因而能照见我的脸。我看见我的脸在那幅深色底子的画面上显得十分急躁和憔悴。

我脑海里闪现了她高挑且美丽的身躯,闪现了她尖挺的白白的乳房,闪现了她那玉一样光洁的大腿。我有点悲哀。她已经成了洋人的妻子,而且还生了个儿子,我居然还无法忘记她,还满脑壳搞她的思想。我不是个混蛋又是什么呢?人啊,其实都不是东西,假如你能像孙悟空一样钻入别人的肚子,你就会发现人人都很卑鄙、肮脏,只是有的人伪装得好,有的人因不会伪装,表现出来的德性就难免不低级趣味。八点一刻,她来了,穿着一身高级的意大利皮大衣,大衣的毛领子很娇柔地裹着她的漂亮脸蛋,让她看上去比过去多了几分高贵。对不起对不起,我算好了时间出门的,她说,路上堵车,堵得水泄不通。我是叫司机绕道,才不至如让你等更长的时间。

没什么,等你是应该的。

怎么说这种话?她剜我一眼,那目光亮亮的,好像过去挑逗我的目光。这种目光既是批评又是亲昵,没有那种关系的人是不会用这种眼光看人的。

我想她怎么还会想到要见我?未必她真像马副董在电话里猜测的对我还有一丝旧情?这可能吗?我还能想起几年前她在烈士公园的树林旁,与我说话时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那张脸可是冷漠的,是让我痛苦和绝望的。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没想她却出现在我面前了。她变了,比五年前胖了。那时候她似乎瘦一点。我脑海里又一次闪现了她赤裸裸的身影。别心不正往邪想,我告诫自己。

她脱下深绿色羊皮大衣,内里是件黑色半高领毛衣,毛衣上织着一些花瓣,一条紫色围巾垂落在胸前。她把衣服挂到椅子背上,这才重新坐下来。你怎么样?还好吗?她一脸关心地问我,对走上来的服务员说:来杯菊花茶就行了。

就这样过,我说。你怎么没把你儿子带来看看?我想看看你儿子。

他七点钟就睡了。他很会睡觉。

婴儿都会睡觉。婴儿都是在睡眠中长大。我说。

她笑了下。我这次回国,主要是把孩子送回国,让我母亲带。她把她的想法告诉我,我打算先让儿子学会讲中国话,等儿子长到五岁,再把儿子接回美国。罗伯特也是这个意思,他很忙,他在一家银行供职,天天围着老板转。唉。

她叹了口气。

我从她的叹气中,感觉到了她在美国的孤独。旧金山那座城市傍着太平洋,海风把她脸上的皮肤吹得比从前略粗糙了些儿。我印象中她脸上是很光润、白净、快乐和骄傲的。此刻她脸上既不白净光润,也没有那种快乐和骄傲的神色了。有的是一抹淡淡的忧郁和憔悴!这就是她追求的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就是忧郁和憔悴!我想上天有时候是捉弄人的,所以就有老天弄人一说,不觉一笑。你在美国干什么工作?

她说: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商场打工。

待遇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能养活自己。

哦。我说,那好呀。心里却想不过如此。

我们谈了很多。我在谈话中不断地观察她的脸和表情。我感觉不到那种“百媚”了。相反,我发现她脸上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好像是孤独,又好像是混得不如意,还好像是哀伤——虽然这些复杂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被发觉――它既不是符号也不是颜色,但还是被我觉察到了。我又嘲弄地想,这就是更好的生活,她追求了,但并没得到。生活就是这样,你追求的任何东西都会给你失望。因为失望是希望的姨妈,姨妈和妈妈本来就是亲姊妹么。美国真的是天堂?至少在她脸上我感觉不到她是居住在天堂的神气!后来我们谈到了同学,她说她只是这两天才见了几个同学,她一直住在家,天天倍着父母,当然更主要的是带孩子。十一点钟时,我们离开了长城宾馆,我开车送她回家。我有些索然寡味,还觉得好笑。我和她都陷在一种沉默中,谁也没率先打破沉默,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就是想要这种凝固。我想看看空气中到底有多大压力,什么是人承受得了的,什么是人无法忍受的。有时我总有一些怪思想,并且想去证实它。冯丽终于忍受不了沉默的压迫,问我:你结婚了吗?

她一直没问我这个话题。她一定是一开始就想知道,但她一直压着不问,希望我说出来。我说:向你汇个报,还没结婚。

她笑了下,生了点儿百媚。又问:有对象吗?

我想起了张红,但我觉得张红这个人令人莫测。我说:向你汇个报,还没有。

你说话好有味的了啊,汉林。你以前说话没有这么幽默。她说,来了精神一样,很感兴趣地瞧着我。你怎么还没找对象?

我叹口气:没合适的。

她斜睨着我,听上去好像是随口说: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吧?

难道她希望我是因为她才没找对象,她什么意思?还希望我爱她?真的希望我爱她一辈子——即使她嫁给了美国人,我也要爱她一辈子?我将车速放慢,马路上空空的,一片开阔。我扫她一眼。这是一张忧郁的瓜子脸儿,我这样看。我说:我们还到哪里去玩玩吧?我没有用吗,而是吧。语气是不同的。我看她的反应。

还到哪里去玩呢?她偏过头看我一眼。她的目光有些调皮。

只能说是调皮,像是讥诮又像是询问。我把握不住,有一点可以肯定,目光里没有电流,但有欢乐的色泽。我回答她:我随你的意思?

她在想。她又看我一眼,算了吧。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有些依依不舍,就这样分手?

你还想怎么样?她笑着问我。

我敢说那种笑容很暧昧,就是说你说不清那种笑容是什么意思。开房呀,我真想这样说,但我没说。不想怎么样,我说,就是玩玩。

唉,她又叹口气,有什么好玩的。她的意思是没什么好玩的。

是的,长沙也没什么东西好玩。我一时想不起哪里好玩道。

她没再说什么。汽车驶到她父母家住的那栋楼房前,她瞅我一眼,谢谢你,刘汉林。她以前叫我娇宝宝或者叫我乖儿子,此刻她却叫了我的全名。

没什么。

再联系吧,她说,伸出了手。

我们彼此礼貌地握了下手。

我还有两个星期呆,她说。

我会跟你联系的,我看着她的眼睛。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几秒钟,她把目光移开了。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慌乱,慌不择路的样子,好像一个什么人做了亏心事并被人逮到而心虚的样子。她下车,将车门嘭地关上,对坐在车里的我挥挥手。

我开着车驶离了这片我曾经非常眷恋的地方。我心里有一种什么滋味?我好像可以与她进一步的,但我连抱她一下都没有,我是怕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我居然像和尚一样岿然不动,那么好的定力,这可不是那个曾经爱得她要死要活的刘汉林了。我是怕她拒绝,还是怕自己丢面子?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心情很好,我竟能面对离我而去的女人了。我打马副董的手机,说我们见面了,不过什么也没发生。

马副董在手机那头笑,然后说:那我就不晓得了。

不过她对我说我们再联系。

马副董哈哈一笑,在手机那头说:这就是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