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物欲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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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张红家

一九九八年春节,我是在孤寂中度过的。我没找任何人玩,也没有被任何人约邀。我觉得我已被别人遗忘了。我只是在家看书、看电视和睡觉。我哪里也没去,这是我觉得去哪里玩都没劲。过完年,我就满二十九岁,开始吃三十岁的饭了。大年初五的上午,我起床干完一切该干的事,坐到沙发上看昨天来的一大叠报纸时,母亲见我穿得较少,将空调调到三十度,接着关心地坐到我身边,用一双慈爱的眼睛盯着我说:汉林,你也不小了,你从今天开始就吃三十岁的饭了。

我昨天满的二十九岁。我忘记了我的生日。母亲却没忘记。母亲亲手做了很多菜。我和母亲过着我的生日。父亲没在家吃饭。我老爹从大年初二起就没在家吃过一餐饭了,他在外面有很多应酬,主要是他请各级领导赴宴,边塞红包给领导们,让领导高兴高兴。但他晚上回家睡觉。而这中间的剩余时间,比如中午(我老爹有午休的习惯),八成是在他情妇的床上度过的。我老爹的情妇现在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居然经常来公司找我老爹,穿得非常考究,巴黎时装或者香港时装,一套套的。我估计那是我老爹为她买的,或者她拿我老爹的钱刷卡刷的。她经常去香港购物,年前还去了趟欧洲,她身上的那件貂皮大衣就是在巴黎买的,很高档。我碰见过她好几次。她看见我也不躲避,有时候还对我一笑。她的脸白白的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嘴唇也小小的,但合在一起,望上去还是顺眼。她就是张红的小姨。她和我老爹的这种情人关系已持续了八年。八年前,父亲让手下在《长沙晚报》上登了一则广告,立达建筑公司招三名管理员、两名司机、一名秘书和一名迎宾小姐,要求应聘者在二十五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并执有大专以上的学历。对于迎宾小姐的要求是在二十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执有中专以上的文凭,并能懂基本英语对话。这个女人是应聘期限的最后一天下午来的,她当时可能只有二十二岁,还可能是二十三岁,穿一身黑衣黑裤,模样挺健美,脚上一双黑亮亮的高跟皮鞋,肩上挂着一只棕色皮包。她的气质很好,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某大学获得的文凭,学的是艺术专业,她告诉我老爹,她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歌舞团效益不好,没什么演出,如今正规演出没观众看,团里只发百分之六十的生活费。她不想浪费时间,自己还自学了英语和日语。我老爹一眼就瞄中了她,不是要她当迎宾小姐,而是要她做秘书,经常带着她这里跑那里跑,终于有一天就跑到床上去了。就是这个女人使我母亲自杀未遂。我大学毕业,走进立达集团上班后,这个女人才离开公司,在黄兴路开了家鞋帽店,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老爹的手笔,甚至鞋帽店的品位也是我老爹和这个女人合起来的品位。这个女人至今也没结婚,开着一辆本田雅鸽,住在我老爹送她的别墅里。她八成是在一心一意地等着我母亲早逝。据我估计,我母亲活到一百岁也毫无问题。因为我母亲经过那次事情后,能正视生活了,心理和身体两方面都越来越健康。她卧室一旁的房间里还供了个观音菩萨,去衡山大庙找高僧开了光的,天天烧着香,求观音菩萨保佑我身体健康、保佑立达集团公司红红火火,保佑自己长命百岁,所以她等也是白等。

你也应该结婚了。母亲对我说,妈妈也想抱孙子了。

如果冯丽没去美国,也许母亲于早两年就抱孙子或孙女了。但是冯丽渴慕虚荣,向往过更好的生活,——我想其实更好的生活是没有的,那只是头脑对未来的一种设计。所谓轰轰烈烈,只是看上去罢了。一个人干得无论多么出色,生活在他周围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平凡。他照样要吃喝拉撒睡。他疲倦起来一样要睡觉,他并不能像马一样站着睡觉。他累过头了也跟你一样会生病。想想吧,无论你多么辉煌,多么富有,你不可能因为你有钱就睡十张床。身为亿万富翁的我老爹就只是睡一张床;你也不可能是亿万富翁,漱口时就拿十把牙刷漱——那会把一张嘴捅得稀烂。你并没占有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占有只是假相。你只是被占有欲骗了,好像你真的占有了很多财富样。其实那些钱财在实质意义上没有一天是属于你的,它只是你生活流程的另一部分,并没有真正进入你的生活。我老爹拥有那么多钱财,在一些人的想象里,他每天吃的应该是山珍海味,要真那样,我老爹只怕早见阎王爷了,因为山珍海味里有很多令人无法想象的高蛋白和胆固醇,吃进肚子是没法排泄出身体的,——除非你天天像民工一样劳作,且汗流浃背的。所以,我老爹吃得很少,而且是以素食为主,他担心吃多了蛋白质的东西不消化!而且他也讨厌吃海鲜,那东西只能偶尔吃一点,吃多了因吸收不了而会引发疾病。这是一个老中医叮嘱的,那个老中医给我老爹开的菜谱,简直与下岗职工家吃的饭菜没多少区别,因此,在实质意义上,那些钱只是在我老爹身边流过而已,就像大街上不断有汽车从你身边经过似的。母亲又说:你要多出去走走,交交女朋友。男孩子,不交女朋友,也不好,你也不小了,汉林。

我想起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说:没遇到自己喜欢的。

母亲继续道:你老在家里呆着,怎么能遇到?

我很挑剔,我说,一般女孩子我又不喜欢,好的女孩子,又是别人的女朋友了。

你啊,放低点要求,又不是招演员,只要人好就行了。

我懒得同母亲谈论这些。我拿着报纸走到晾台上,晾台很大,安着茶色铝合金玻璃和金色护窗。一抹温暖的阳光射到了晾台上。冬天里,太阳总能深入到晾台里,并涂在沙发上。晾台上摆了一组沙发,就是为了在晾台上呼吸早晨的新鲜空气而设的。我躺到沙发上,温暖的太阳照在我脸上,我又想到了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就索性闭上眼睛享受阳光地爱抚。我闭上眼睛却想到了张红。我没同她打电话,她也没同我打电话,两人的关系仍然是一种不死不活的关系。一个月以前,我曾经到过她家一次。我是搞突然袭击去的,事先我并没说我会去她家。我只是想去看看,看看她住的房间里有什么摆设,看看她睡的床。我曾有两次向她提出到她家去玩,她都拒绝了。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拒绝。那天我懂了。她拒绝我去她家的理由是她爸爸妈妈对来找她的男青年特别严厉。这个理由似乎说得过去。但我那天看到的不是她爸爸妈妈如何严厉,而是她家里的寒碜,她是因为女人的虚荣心才阻止我上她家去。我是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去的。她母亲穿着一件大庆工人穿的棉袄,为我开了门。张红当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是一张绿灯芯绒布面子的沙发,已经旧得没点看相,一看就能猜出这是八十年代初期兴做沙发时做的沙发;一张高高的国漆颜色业已褪了的两屉柜上搁着台十八英寸的彩色电视机,荧光屏上遍布着雪花点,足见电视机也老得不行了;一张方桌上还摆着碗筷,他们也许是刚刚吃过饭,还没来得及洗碗。张红看见我进来,脸刷地红了,只能说是刷地红了,连耳朵根都红了。她没想到是我!她咽了口口水说:是你。

她当时穿着一件宽松的油漆工人穿的工作服,那肯定是用来做家务穿的,衣襟上斑斑点点的,还有油渍。我马上为我的贸然闯入而尴尬,那一瞬间我在她脸上看到了难堪。我忙说:我正好从这里经过,就来来来了。我是为她的狼狈相而紧张。我马上理解了她不让我上她家来的真正动机。我的家庭对于她来说是太有钱了,而她的家却这么贫穷。我甚至都理解了她为什么疏远我。这时候,她父亲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一瘸一拐的,她父亲是个残疾人,并且是个为人很谦卑的残疾人。

我爸爸,她红着脸说。

您好,我自我介绍说,我是张红的同事。

哦,坐坐坐。她父亲连忙说,脸上非常客气。

她父亲长着一个难看的红鼻子,头发胡乱地生长着,看得出他平常从不收拾头发,不然也不会这么参差不齐。他穿得更不讲究,棉袄是裁缝做的那种笨重的棉袄,里面的领子左一层右一层,穿得很多。裤子皱皱巴巴,皮鞋也歪扭得颇为难看。我张红在你们公司里不讨厌吧?她父亲客套的这么问我。

她很好,我回答。

我张红在家里好任性呢,她父亲一脸和善地看女儿一眼。

爸爸,你说什么空话。张红瞥父亲一眼说。

我看张红一眼,她脸上的红色已经褪了,就像大水已经退了,恢复成了应有的脸色。她父亲对我客气地一笑。好好,你坐。说着他就向卧室走去。

我注意到房里还坐着一个女孩,正坐在桌前听磁带。这个女孩在我把目光投到她脸上时,迅速把脸扭开了。就是说在我没注意到这个女孩时,这个女孩是望着我的。

我妹妹,张红说。

哦,你妹妹,难怪好像你的。

我妹妹不太像我。她主要像我爸爸。

我看着她。

我像我妈妈,她说。

我只在她家坐了十几分钟,但在那十几分钟里,我感到她的父母丝毫不严厉,有的只是小市民的卑微,那种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卑微。自尊和男人的威严,一定是建立在权力或金钱上,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时,自尊和威严也随即失去了。一定是这样!闲聊中,我明白了她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两老口加起来的基本生活费还不到六百元钱。而父亲除了脚有毛病,其它部位也被病魔纠缠不清。张红的母亲形容丈夫说,他身上没有一样零件不是坏的,一个月最少也要吃七八十元的中药,而我二妹子还在上高中,也要用钱。如果不是我张红心疼我们,这个家早完蛋了。张红的母亲在我面前赞美女儿,她每个月交给我一千块钱,就是靠这一千块钱,这个家才维持了下来。

张红在立达集团公司拿的工资就是一千元一月,加上每月都有的两百元奖金,也就是一千两百元一月。她能把母亲一千元,自己竟只留两百元零用,——我一个月五千块钱都不够用,不名牌的衣服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不贵的东西不要,什么都要挑好的买,这让我觉得她是个很顾家和很好的女孩,真的很不容易。那天我走出她家时,她送我下楼,我在楼梯走道上对她说了句真心话:我觉得你爸爸妈妈都很好。

她说:我爸爸妈妈都是老实人。

她说了实话,这让我一颗慌乱的心安了下来,我怕她怪我不请自来,找话道:我今天有点冒昧,不好意思。我觉得你爸爸妈妈待人很和善。

后面这句话,是针对她以前对我说的她爸爸妈妈很严厉的话而说的。她当然想起了她自己说的话,那一刻她脸上一愣,泛了点红潮。她调整了下自己,不再说什么,而是站在楼道门前说:我不送了,你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