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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母亲

我回到长沙的那天上午,长沙下着大雨。雨哗啦哗啦地下着。很凶。用我们长沙土话说,就是蠢下之下,好像存心要把长沙变成一个泽国。从火车站出来,广场上一派水汪汪,水到了脚背深的地方。有的地方的水都可以把小腿肚淹没了。我的奶奶。尽管我的奶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我连她是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我也不由自主的这么叫了句,有时候人说话是下意识的,刚才那句话就是下意识的语言,没有动机可言。我等着的士开过来,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夏利,开到人行道旁,我一步跨上去,骂了句我日你的。司机晓得我不是骂他,是骂这鬼雨天。我只是钻进汽车的那当儿,身上就打湿了。你看雨大不大,该不该骂?你想象一下就可以原谅我骂人了。

司机说:从早上五点钟起,雨就是这么凶凶地下着。很多街道都被雨水淹了。

司机将车开得很慢,一是看不见,雨雾太大了。二是落雨天也不易开快车,以免遇到紧急情况时刹不住车而出车祸。湘江这几天水位猛涨。司机说:沿江的街道已被从下水道里冒上来的河水淹了,邋遢死了,一片脏兮兮的浊黄。

那肯定,我说。长大水,你还能指望干净?

我回到家,母亲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呢,到处长大水。

就是,现在是洪水的天下。

汉林,湘西之行还愉快吗?母亲问我,不等我回答又说:玩了些什么地方?

在几个小县城转了转,我说,想起自己在安江被一个叫李艳的姑娘骗进吊脚楼,从而被勒索掉二千三百六十元,心里就不快,就觉得窝囊。没什么好玩的,下面的县城很脏,吃饭都找不到安心之处,没什么意思。

我洗了个澡,把旅途的灰尘洗掉了。走出来,母亲坐在沙发上,觑着我。我对母亲一笑,从我家的晾台上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大片浑浊的水域,那就是常常在我眼里缓缓流淌的湘江。母亲见我把目光放到了窗外,便说:这几年,年年都长大水,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就要抗洪救灾,搞得人心惶惶的。

母亲已经老了,那个温馨的漂亮的母亲已一去不回了。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很漂亮的。翻看过去的相册,我深深感到母亲把美丽都留在照片上了。生活中的母亲已丝毫没有了照片上的那种丰韵,尽管那些照片已旧了,但我仍然能感觉到母亲当年的美丽。当年母亲就是靠她的美丽攫取了父亲的爱情,于是有了一个维系他们夫妻感情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我。母亲已人老珠黄,我不觉为母亲生起了一丝悲哀。五年前,母亲曾经自杀过一次。那是那年五月,母亲穿上一身新衣服,并不是出门做客,只身上岳麓山,走到事先察看好的一个墓穴前,打开包,掏出一瓶安眠药,倒进嘴里,硬生生咽进喉咙,于是勇敢地钻进了那个墓穴。她后来对我说,那个墓穴的气味很难闻,很腐朽。她本来可以就这样安然地死去,像她想象的“死后让你们连尸体都找不到”。然而她穿着一双红皮鞋的脚露在外面,这就让她没法遂其心愿。一个由父母携着上山玩耍的男孩忽然要屙屎了,母亲就牵着孩子离开游人川流不息的山道,步入丛林择地拉屎。男孩眼尖,看见了一双鞋子在绿荫荫的草地上闪闪发亮。一抹阳光穿过密集的枝叶,正好投射在那双红皮鞋上,于是那双锃亮亮的红皮鞋便像两朵坚固的红玫瑰在草地上闪耀着光芒。男孩的发现招来了父母,父母又叫来了游人,大家动手把我母亲拖出洞穴,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于是把我母亲送进离岳麓山最近的医院,无情地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了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世间。母亲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怎么不让我死啊。只能说她命不该绝!一坨屎救了我母亲,这样说,有点恶心,但事实就是这样,假如那个男孩子不屙屎,我母亲就死了。我父亲经历了这场可怖的“骚乱”后,心里有了一种深深的歉疚,而母亲也没了再度自杀的决心,这种决心是不可能下了一次又下一次的,因为下这种决心也需要聚集巨大的能量,而这种能量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父亲不给她,母亲光靠自己一个人是聚集不了这么大的能量的。我这个身为亿万富翁的老爹良心还没有散失殆尽,怕她再死,从此不再跟母亲提离婚的事。

妈,爸爸呢?我说。

他去广州了。母亲说。

我不相信老爹去了广州,我宁可相信老爹与情妇住在别墅里。老爹有一处别墅,在岳麓山下。我晓得,我没去过,马副董去过,公司里还有人也去过,他们对我说,那别墅很大,装修得十分讲究。那是父亲与他情妇的房子,这我要正确对待,不能为这事与父亲闹僵,现在是这样的社会,全社会的道德标准都降到了最底层,养情妇、包二奶都成了众所周知的见怪不怪的新闻。老爹的这个情妇,客观地说,还算可以,人漂亮,举止文雅,对我老爹也忠心耿耿。我老爹既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她,但没办法,一夫一妻制不可能让老爹把情妇带到家里来,让我母亲认她妹妹。公司里的人说,在一些阿拉伯国家可以娶二房、三房,在朝鲜也可以,我老爹就恨不得去朝鲜。

由于下雨,我没地方可去。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几年,也不完全是冯丽打击了我,而是我觉得很多人都相当势利,交往起来十分龌龊,没意思,就在家看书、看电视和看碟。力团是我儿时的朋友,但他现在忙于赚钱养家,我去找他,他会以为我是催他还钱。人与人,中间隔着两块肚皮,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难免不误会。吃过中饭,我睡了一觉。整整一下午,我时睡时醒,我似乎能感觉到时间在一点点地消逝。我想逮住时间,让它停顿,等我醒来时再走,但就我所知,世界上没有人能逮住时间,那就只能任时间流逝,其实这样也很好,看着大量的时间从我身边流去,也是一种享受。直到吃晚饭,我才起床,母亲瞥着我说:你睡了一下午,看你晚上还睡得着觉!

睡不着就看碟。

家里只有三个人吃饭。保姆、我和母亲。吃饭时,我打开电视,看到的是一幅幅抢险救灾的场面。许多军人纷纷投入抢救防洪大堤的紧张工作中,个个身披雨衣,搬运着一只只沙袋,码到摇摇欲坠的防洪堤上。另一些画面更加惊心动魄,充满了兽性的大水将一幢幢农舍冲垮、吞没。死猪、死牛、木头和破旧的家具在水中漂流,远远看去好像一只只怪物凫在浩淼的大水上。农民则站在陡坡上呼天抢地,号啕大哭。我觉得很没劲,就换了一个频道看。

你不要换么,母亲说。

我望母亲一眼,又把频道揿了回来。母亲的脸上布满皱纹,人都会老,我想。倘若二十年后,冯丽从美国回来,也就是一张这样的脸了。这是可以想见的,她也不可能让时间停留在她脸上不走,所以什么东西都要想得通,想不通就苦了自己。从电视里看,洞庭湖的水位日益高涨,到处洪水泛滥,把一处处防洪大堤冲垮,把房屋消灭,把公路和一个个县城淹没,让几百万农民无家可归,只好住进临时搭的塑料栅里,盼着洪水退去。我深感这是人物拼命索取大自然而遭致的报应,我只能这样认为。森林大面积地被砍伐,生态平衡被人类严重破坏,这是必然结果。上帝是不会对人类的胡作非为熟视无睹的,即使熟视无睹也是暂时的,临了他也会以他的形式惩罚人类。荧光屏上转换了内容,出现了财经快报,一个女人正在报告阿拉伯国家的石油价格和日元的回升及美元的兑换率等等。我吃完饭,丢下碗筷,坐到沙发上抽烟。母亲的目光里充满了善良人的焦虑。这怎么得了,年年都长大水,这个世界。母亲说。

我母亲确实心地善良。母亲有一张善良的脸,慈眉善目。五年前,她和父亲又吵又闹,寸土不让的。但自从医生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下来后,母亲就变了个人,变得不再争不再吵,也不干别的事,就这么活着。家里的晾台上和护窗上搁着一钵钵花,吊兰、玫瑰、月季、茉莉、菊花等等。那是她的爱物。每天早晨和傍晚,她都握着洒水壶,经心地浇着花儿。有时候,母亲还将一钵开得极艳丽的玫瑰或者菊花,搬到客厅里,摆在茶几上,让我欣赏。只有保姆对花儿进行大肆赞扬,那也是为了讨好我母亲。我基本上不看,看也只是随便看一眼,说一声真美。我母亲就脸上一脸成绩的样子笑着。这就是我母亲,一个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曾经死过一次的女人。

手机响了。这次去湘西我没带手机,倒不是怕丢失了,而是不希望别人找到我。我起身接手机,是张红打来的。这让我听到她的声音时一愣,这一愣是有点奇怪。聪明人感到奇怪也许是大叫一声,蠢人总是一愣,因为蠢人生怕讲错话。我就是后者。张红问我好吗,我说我好,我在家里睡了一觉,睡了一个下午。

今天是周末,她说,我一个人好无聊的。出来喝茶吗?

我也无聊。她能约我,这让我高兴。无论怎么说她是我近期里比较喜欢的女人。假如她的小姨不姓李而姓别的,我也许会更喜欢她一点。我在黔城的芙蓉楼那粗糙的送客亭里看巫水河时,是想起过她的。我还在别的地方想起过她,这证明我心里有她。老实说,近期,她是我脑海里出现频率最多的女人。去哪里喝茶?

她说:星期天咖啡吧。

又去星期天?

那就去塔克堡吧。

我想她晓得的地方还真多,问:塔克堡在哪里?

你不晓得塔克堡?她好像不相信似的。

我说:不晓得。

她在手机那头笑了下,声音很清亮。在中山路。

我放下手机,想总算有个女孩子主动约我了,而这个女孩子又是我比较感兴趣的。我只是比较感兴趣,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她。我很难爱上一个女人,马副董曾向我推荐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姑娘,但我不喜欢那种又干又瘦的像根豆芽菜的女孩子,接触了两次我就不理那女孩了。一度,我想我是不是成了同性恋者,可我对同性又毫无兴趣。我快乐地换了件苹果牌衬衣,站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觉得衣服蛮衬肤色的。我走到门旁换鞋时,母亲瞪着我说:你要出去?

是的。

去哪里?

告诉你也是白告诉你。

汉林,你怎么这样对妈妈说话?

我瞥一眼母亲,你不晓得,我告诉你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