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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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邵敏的感官已经有些模糊,她隐约能听到外面马匹低低的嘶鸣声,目光所及却皆是一片昏黄。她知道元清并不在她身边,很想再见他一面,便摸索着去找他。

近十天与安塞不通音讯,延州城几乎所有人都猜到出事了。

因此元清与帖木儿相见时,元清身边的人都聚集到城墙上等着消息。并没有谁注意到邵敏离开了她的房间。

邵敏走不稳,一路扶着墙,摔倒很多次。

她已经感觉不到疼,手上伤口交错,却不自知。

她全无意识的挪动着,世界渐渐远去,却只有那个人的笑靥由远而近,清晰如昨。

她想她当日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才会觉得离了他自己依旧能活得快活。

元清将邵敏抱上马车时,她的心跳已经停止多时,身体冰冷,却依旧柔软。

邵敏说她不会死,终究还是骗他的。

但是元清只是沉默着将她抱在怀里,不曾有半颗眼泪落下来。

他亲吻着她手上的伤口,喃喃道:“朕再信你一次,敏敏……最后一次。若你还是骗朕……”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漠然,仿佛置身荒野,世间万物皆化作了虚无。

三十六般烦恼,由来只得一种解脱。

但凡他灰飞烟灭了,她能有半分痛惜。他便报复过了。

否则,他还能怎么样呢?

元清的马车驶入了希提人的军阵。

帖木儿拨转马头前,笑着对梁师道道:“这便是你们中原武士的忠诚吗?”

梁师道攥紧了拳头,额上青筋蹦起,终究克制住动手的欲望。

“你明知巴合进入中原必死无疑,却乐见其成。对同胞尚且如此,自然不会明白中原人的大义。”

帖木儿笑道:“皇帝陛下的顾全大局,我确实不能理解。我记得你们中原有个英雄曾经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我喜欢这句。”

梁师道咬紧了牙根。

帖木儿凑到他耳边,低笑道:“他不肯从我手里借兵打回中原,确实很有气节。但是他手上有十二万人马,却为何不愿与我拼死一战?所以,我猜你们的皇帝陛下,他今日退让,是为了保存实力、等待良机。而不是你说的什么,中原人的大义。”

而后他拨转马头,大笑着挥鞭,“梁将军,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那日中牟会猎,对你放冷箭的,便是当今中原皇帝,昔日的寿王元浚殿下。”

他说的明明皆是诛心之论,但梁师道听了却如醍醐灌顶,因元清束手就擒而茫然烦躁的心,竟霎时间清明起来——元浚为一己之私,勾结敌国,算计出征在外的四十万将士。就算明知该顾全大局,梁师道依旧觉得他不配让元清退让。

若元清真如帖木儿所说,是以退为进。那么他们这些人,今日也不算窝囊。

元清带着邵敏西行的同时,汴京城里,皇后的丧仪空前隆重。

寿成殿皇后自尽的消息传来时,元浚疯了一般喝酒,醉生梦死三天,方才清醒过来。

他痴恋一场,邵敏却无情以对。宁肯在还是元清的皇后时死,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他悲痛愤恨,一时觉得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一时却又想,便你以死明志,我就合该成全你们吗。

他到寿成殿时,已是深夜。

守灵的宫人们皆被遣散,只碧鸳一个人在棺前烧纸。

棺后白幡当风,却并不觉阴气逼人。尸身静静的躺在床上,白布遮面,手指扣着袖口,一如秋夜睡迟般安稳。

元浚进去时,碧鸳平静的道:“娘娘早料到殿下会来。”

元浚笑道:“那么她有没有料到,我来是想做什么。”

碧鸳起身拦在他的身边,道:“娘娘有句要我转告殿下。”

元浚手上一挥,已将她甩到一旁。他如今什么也不想听,反正她从来也不会说他想听的话。他只身进了里屋,走到床边,面上既无悲伤也无对死者的敬重。

只像他想了无数次却从来也不敢做的那样,温柔的凝视着她,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他的手指探向她领口衣襟,将要碰到时,却倏然停了下来。

碧鸳已经跌撞着追了进来。见他面上错愕、恐慌、震怒倏然变化,不觉心中大快。倚在床边低低的笑了起来。

“不是她。”元浚道,“怎么会不是她?她不可能逃出去的,她……”

他抓住了碧鸳的衣领,问道:“她留了什么话?”

碧鸳眼中尽是泪水,视野已经模糊不清,却仍是兀自笑着。直到元浚伸手去抓林佳儿面色白纱,她才开口道:“寿王殿下杀了皇后两次。”

“什么?”

“寿成殿里,贵妃娘娘代皇后死了。可是延州城里,殿下为圣上准备的天罗地网,不知皇后可能幸免于难?”

碧鸳没有想到的是,元浚发觉了真相,愤怒却在一瞬间消散了。

他仿佛自欺欺人般认定,邵敏在延州已幸免于难——帖木儿明白邵敏对他意味着什么,一定会让邵敏活着,好拿来要挟他。

邵敏必然会回到他的身边。

因此他不但没有拆穿林佳儿冒充皇后的事,反而真把林佳儿当做邵敏,以一国皇后所能享有的最高规模的礼仪安葬在皇陵。让天下人皆知道她的死讯。

随着林佳儿的去世,元焘也不见了踪影。

对于储君的失踪,朝中一片缄默。元浚便在昏昧不明的形势下,继承了皇位。

因为邵博的劝说,程友廉已辞官归隐。而邵博强撑着病体留下来辅佐朝政。

他在林佳儿入殓时,才知道邵敏并不在宫中。大悲大喜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更兼也多少意识到元清被俘、乃至巴合的骑兵出现在京畿,都与元浚脱不了干系。但为大局着想,他却只能缄口。心中抑郁难平,病情便再无起色。

元浚很快便大婚,新册立的皇后,自然是高宦成的女儿高楠。

有高宦成和邵博全力维持,汴京局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乌尔坚西南吉木萨,叙伦的部族所在。

不过是由昼入夜,草原却像是从炎夏直接步入了寒冬,冷的说话都会呼出白雾。低矮的坯房虽能阻隔住冷风,但寒意从脚下渗进来,让人全身都僵硬。

他和邵敏下午的时候才到达,随即帖木儿便被宣去了王庭乌尔坚。

虽留了两个婢女给他使唤,但那两人看邵敏的眼神里颇多鄙薄。又总有意无意的往元清身上蹭。元清心中厌烦,便将她们赶了出去。

他将毡子全部给邵敏裹上,试了试她颈上脉搏。目光平静无波。

他虽从小过得苦,却并不曾真做过穷苦孩子的活计,对引火炊爨一窍不通。

幸而隔壁屋里住了个老姆妈,他便带了肉米去求教。

老姆妈听说是他要做饭,吃了一惊,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却还是动手帮他做好了送去。言语不通,元清完全听不懂,便不计较。谢过她后,端了进屋。

他照旧先将奶羹喂给邵敏,而后才回去吃已经凉透的肉抓饭。

邵敏就像那个蓝眼少年说过的那般,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容颜如生,连皮肤也和常人一般柔软细腻。元清总觉得她还是活着的。

心里却不敢奢望。

半夜的时候,外面马蹄声响,帖木儿从王庭回来。

他说会顺便帮邵敏带了解药来,因此元清一直在房中等着。

但直到天亮帖木儿也没有来。

其实在路上这三天,元清便能感觉到帖木儿在拖延。

邵敏早告诉他没有解药,帖木儿却说有。该信谁,元清潜意识里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

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争吵声。很难得,用的是很地道的汉语。

元清推开门,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女孩子气势汹汹甩了帖木儿一巴掌。

四面都是指指点点的人,帖木儿脸上挂不住,巴掌已经举起来了,结果瞪视了半天,却凶神恶煞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子气还没消,鱼一样在他怀里乱蹦,尖叫着让他放她下来。帖木儿压根儿不理会,进屋将她丢到毯子上,然后用脚踢上了门。

那女孩子元清记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还风吹就倒的模样,哭喊着说爱他。想不到才没多久,她就变得这么彪悍。

元清帮邵敏洗漱好了,便自己试着引火烧饭。

帖木儿身为左相,却也住这种寒酸的小屋子。这里求生的艰苦元清已有体会,只怕一个闲人也养不得。

他如今寄人篱下,能自己动手的地方,最好不去求人。

他引火时间有些长,才倒腾出火苗来,帖木儿屋里南采苹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还红着,却已经没什么委屈的表情,见元清在外面引火,脸色一时百变,下意识拢了拢领口。

看她的模样,元清还以为她会跪下。

但她只是垂着头走到元清面前,接了火棍,道:“我来。陛下去洗把脸吧。”

元清没有推辞,洗漱完毕,再回去时,南采苹已经将米、腊肉、胡萝卜、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却并没有往锅里放。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她静静的立在一边,问道。

元清说:“没了……还有,如今我在外流亡,已经不是什么皇帝了。”

南采苹平静道:“只要陛下还活着,其他人坐在宝座上也是乱臣贼子。陛下不要妄自菲薄。”

元清顿了顿,道:“朕当日确实下令将你处死了。”

南采苹脸上表情一僵,表情竟有些强硬,“当日是我瞎了眼,但陛下也未免过于绝情。只是这都是旧日恩怨,如今陛下已遭了报应,又是外子的客人,我无意落井下石,更不想让外子为难。一切就此揭过。”

当日南采苹因邵敏中毒无咎获罪,如今邵敏确实中毒而死。

按说她该倍感畅快,但当帖木儿跟她说起此事,她却只觉茫然,似乎心里还隐隐难过。仿佛死的并不是邵敏,而是她心里深埋多年的憧憬。

煮好了饭,南采苹主动帮元清喂邵敏。

帖木儿跟她说,邵敏已死了四天,但是若不是她全无呼吸与心跳,南采苹完全不会相信。

而元清显然也是把邵敏当活人照料的。

南采苹忍不住就试探道:“如果皇后娘娘……等不到解药配好,陛下有什么打算?”

元清平静的道:“没什么好打算的,那药朕也吃了。”

——他当日只吃了两粒,但是从洛阳启程后不久,他已将那个蓝眼少年抓到,搜到了整整一瓷瓶药。若真的没有解药,他便随她去,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若他当日肯放那少年一马,那少年已快马回汴京将彩珠红玉带来,邵敏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