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一曼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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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写给最亲爱的孩子

马蹄声,车轮声……已不再是出逃时魏老伯那挂大车了。这是开赴刑场的敞篷儿的马拉的囚车。出逃时坐着大车奔向抗日游击区的情景犹如一个梦幻,而今那梦幻已经破灭,可那个梦幻带给她的少有的欢乐和希望,却在她心中永不消失。她听到被一早赶到街上看“犯人”的人群中有孩子被惊吓发出的尖厉的哭声,这哭声是那么撼人心魄!一曼听到这哭声仿佛有钢针猛地刺痛了自己的心,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那个不宁的宁儿啊!

宁儿,宁儿,此刻你在哪里?我的苦命的孩子哟!

一幕幕不如意的、不情愿的、痛心的往事啊!

宁儿,这是一曼和丈夫达邦相爱的结晶。

那么多女伴儿都说一曼要和达邦结婚的决定太草率,可是任性的一曼做出的决定是可以更改的吗?已经相爱了,与其每日心思不宁地陷落在相恋的河谷中,不如就搬到一起,也许这样就会了结了一份心思,免得看书看不下去,干别的事情也不能够专注。

23岁的一曼同28岁的达邦在异国草草地举行了婚礼。一曼不会想到,结了婚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不宁,每天繁杂的功课就够操劳的了,还要分心给这个不怎么像家的“家”。这个“家”像一个缆桩拴系着她,再不能像别的单身女生那样自由自在地去红场,去博物馆,去商店,去公园了。当时这种被当做中国革命骨干来培养的留学生,在莫斯科学习期间,发衣服,发鞋袜,甚至看电影、理发、洗澡等,都免费发票,此外还发少量零用钱。结婚以后,一曼和达邦每月大约可以领到15到20个卢布。一曼得计划这点钱怎么个花法,每月还要有一点结余。

结婚以后给一曼带来的最大不宁是怀了孩子,这是她和达邦都没有预先想到的事情。一个怀孕的女人还要上课,还要参加学校组织的训练,还要参加考试,还要操管虽然不很多的家务,加上她本人的原有身体素质不强,许多麻烦就找到头上来了。

当时苏联十月革命成功仅仅11年,经济上还很吃紧,各方面供应都不足。主食上尽力供给中国留学生大米、白面,副食上就差了,菜蔬奇缺,上顿下顿炖土豆,又没有多少油星儿,这对于普通学生已经属于营养跟不上了,而对于一曼这个孕妇,就更觉不足了。人们到处给她掏弄牛奶和鸡蛋,一天天下去,使她感到很不安。

医生说,严寒的莫斯科冷气候对她身体健康的恢复不利,组织上说国内需要大批干部,一曼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她找到组织递交了申请回国的报告,这么大的事情啊,她都没同达邦商量就一个人做了主,况且她已经怀孩子怀了四五个月了!

永远也忘不了那条国境线!

火车,铁轨,大风雪……离开苏联时她的身体因怀孩子已经很显了。几个一同回国的同志都扮成被革命的苏联驱逐的华侨自行捆绑起来,被人推到这边来,这样过了国境线。有人劝一曼不必这样,怀着身孕这样做太危险,让她转路乘火车回来。她坚决不干,也让别人给她捆绑起来,她也要当这个“被驱逐的华侨”。

风雪里,越过国境线,徒步走了多少里啊,同志们时不时搀扶着她,上坡,下坎,过结冰的河流……她的脸、脖领子里被雪打着,灌着,冰冷的雪融化了,化成水流到她身上,她隐隐听到肚子里孩子的动静。对于她,那是最美的时刻,最动听的音乐!再苦再累她都能顶住,都无所谓,为了革命,也为了孩子啊!

还记得生这孩子有多么艰难。地下联络点儿被破坏了。一曼变得无家可归了。孩子眼看就要落地,却找不到一处能栖身的房子。那条小巷子里的那个老太太听说她要临产,说什么也不租给她房子。“哪里怀孩子哪里去生!”多不近人情啊!可是那是当地的习俗啊,这习俗在老太太脑子里根深蒂固,怪不得她呀!亏得那位大嫂收留了一曼,否则孩子就要生到大街上了。

孩子在娘胎里就开始过上了流离的日子,就没有安宁过,难怪一曼费心思给他取了个“宁儿”的名字呢!

名字虽是“宁儿”,实际上还是不宁的啊!宁儿从婴儿起,一直随母亲过着动荡不安的日子。还没满月,一曼不就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起来奔去上海了吗?

那时候,一曼怕孩子跟自己受苦遭罪,不得安生,真想把他送人,甚至真想把他遗弃路边,好让好心的人家拣去。那一次,为了甩掉跟她上岸取船票钱的小伙计,为了不暴露地下组织的地点,不是曾把宁儿插了草标,放在地摊上佯装要卖孩子吗?亏得围了那么多人只看不买,若是真有买的,是卖还是不卖呢?舍得卖吗?不卖怎么来圆这个场?若是让人家买走,硬给抱走了,自己怎么去追回来呀?

直到离开莫斯科那天,关于孩子的问题,一曼和达邦还有争议。达邦主张安安静静在苏联把孩子生下来再走; 而一曼是急性子,说走必走,她说:“孩子可以回国生。”两个人还谈到孩子生下来怎么办的问题,一致认为最好是带在身边,但这,又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放在别人家。达邦主张应该放在一个党员家,或送到达邦那个做买卖的叔伯哥哥陈岳云家,这个叔伯哥哥没有孩子。

孩子降生一年后,一曼曾给达邦写了一封信,她没敢在信皮儿上写“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字样,那肯定会被查扣的。她只写了这个大学的街道和门牌号码,巧妙地把信寄到了达邦手里。这也是他们夫妻分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联系。一曼在信里写道:“达邦:别离很久,想念很深,你的儿子诞生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望你珍重。”信是用铅笔写在毛边纸上的。一曼随信给丈夫寄去了她娘俩儿的一张合影:眉清目秀的一曼,穿着短袖汗衫,怀抱着宁儿坐在一张藤椅上,她左手揽着孩子的腰,右手托握着孩子的小手,这张母子合影,透出一种暖人心身的温馨的气息。

在上海,在中央机关工作期间,她都一直带着孩子。一方面孩子离开她,她有点不放心;另一方面,有孩子也可以掩人耳目,“投亲不遇”的从乡下来的母子俩独自谋生,比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人寡居要少招惹麻烦,少招惹外界的注意。但在她生病的时候就不行了,她把孩子托付给了她读书时的伙伴、此间的战友郑秀石。托付给秀石,一曼比让自己带还放心。若不,她怎能病好了那么长时间都不去取孩子呢?孩子不在身边,她可以无忧虑地品尝一下身边没孩子拖累、甩开两手、一门心思干工作的快乐。

孩子过了周岁以后,一曼又回上海,仍在中央机关工作。她太忙,顾不上管孩子的事,也不忍心再让孩子跟她动荡奔波,就同也在中央机关工作的达邦的妹妹、任弼时同志的夫人陈琮英商量,把孩子送到了武汉达邦的叔伯哥哥陈岳云家。

从此,母子音信两断绝!

在恐怖的城市,在萧条的乡村,在冰封雪冻的山林,在阴森漆黑的牢房,血与火的拚搏,夜以继日的奔波……只要有一点闲暇,一曼就想起她的儿子,她无比的想念她的宁儿,在她坚如铁石的心坎儿上,不时映出活泼可爱的宁儿的影子。

就是在昨夜,她被押解着,从哈尔滨登火车来珠河的途中,她还从看守那儿讨来纸和笔,在晃动得很厉害的车厢里,在万念俱来的时刻,给她那个牵肠挂肚的孩子,写下了绝命的遗书:

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远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

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

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

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

你的母亲赵一曼于车中

看守们不知道她在写什么,等从赵一曼手里接过这份给儿子的遗书,都过来传看。他们犹豫了,是销毁它,还是交上去?这个即将被处决的女犯这样视死如归,叫他们十分震惊!

最后,他们还是如实地向警务厅做了报告。警务厅在《关于赵一曼逃走前后的状况以及其死》的材料上记述了这一情景,写道:“在押送的途中,她虽然感觉到死亡迫近,但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态度,反而透露了‘为抗日斗争而死才是光荣’的口吻,她希望给她的一个儿子写一遗言,从押送的职员处要了笔纸……”在这个材料中全文抄录了一曼的这份示儿遗书。

一曼是一个革命者,又是一位母亲。尽管为了革命工作,她始终未能如愿地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但孩子,后代,在她心中始终占有极为重要、不可替代的位置!

千辛啊,万苦,流血啊,丧命,难道不全是为了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