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古琴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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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弦吟四题

弦吟四题

黄建华

一、君子所御,养于内和

时届晚秋,葭苍露白,暮霭泛起,细雨飘飞,湖广会馆坐对长江。是夜,禹王宫之古老戏台上,天风琴人雅集,电子音响调试再三,终不与古琴和辙。近一时辰,诸琴人亦未能操琴鼓曲。长此下去,雅集即虚矣。故议定弃之不用,二三十人围坐于古戏台之上,守古则原音实况。飞檐额枋,雕梁画栋,素琴雅奏,钧天广乐,屋檐滴落,雨声点点,籁息风清,宫商微移,一弹再抚,余音杳杳,意境深邃,陶然心醉而不知所已矣。

会馆老戏台上时有京戏、川戏诸票友聚会唱和,电子音响相谐甚好。惟独我古琴雅集之用不适而无效。我等由扫兴不悦而至陶然心醉,不觉之间渐渐有悟,仿佛天意神谶,昭示古琴之品性,警醒我等雅集当择善而从之。操缦丝桐,养心怡情,以候知音,自娱而娱人,切勿假倡创新发展,或类比于其他艺器,或盲目效颦于西乐,而失古琴音乐本有之特征,独有之价值也。

古人云:“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君子以琴书自娱”。古琴乃君子所御,为文人修身养性之具,道器是也。操缦之际,心不外驰,气血平和,自我而内敛。琴音冲和大雅,清微淡远,重韵尚意,太古遗音,可与神合灵也。天生不媚于外而求娱人。最宜养心怡情,自娱而候知音。是故古琴有别于其他乐器之根本,蕴含深厚中华文化精髓。凡鼓琴者当自尊自重自爱而自明。

今独标自我,人之个体倍受尊重,追求自我之价值,乃时代之进步。古琴乃自我内敛之乐器,于注重自我之当下,原本当相融而乐。然而,现实个体自我实现之过程中,意欲于芸芸间有别于众生而独尊,又常常不修于内,而止于求媚于外在世态,以显与众之不同,而彰其个性。每每外动即动,无根萍漂,躁动而浮华,重表而轻里,失却修养于内和,心存空虚。直至个体自我无内养而徒彰其表,亦不异于众,只得重归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是故,此自我非彼自我;此自我之追求而非丝桐之自我涵育也。自我之彰显,本乎内修而外现,抚琴读书乃正途大道。而今眼目下却以娱乐填补空虚为时尚,且误以娱乐娱人为定海神针,削足而适履。倘若古琴亦以此为时尚,恰似将补血益气之内食之方,外敷以治表,扬短避长,远我古琴之精旨也。当明辨之,审问之,慎思之,而笃行之。

二、星从徽发,情动于衷

维夏之中,正时之闰,《天风古琴》院刊又一期编校即将告成,夜阑人静把灯读审大样,墨馨意溢,恰天湖美镇之虫鸣蛙唱,雨邀竹醉。掩卷起身离案,就坐琴桌旁,操缦抚琴,星从徽发,风来弦吟。是时此境,有情萌生胸臆,于往来动止飘渺有无之中,恍然斯景斯象,得灵蚃而现之。今夜本乎夏夜之常景,何夕无书,何夜不琴,只缘吾之情动于衷,含情应物也。正所谓感人心而动物情矣。

吾倡抱绿绮琴以怡性养心修身,而勿以西学之所识见地,仅仅以娱乐而乐,失却古琴之所以为古琴之貌之态之情之意,而生遗憾,而愧对华夏先宗列祖,无颜见于后人也。

清朝王夫之云:“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是道诗文设语造景之奥秘,其实亦道出涵育吾中华传统文化精神以达通天尽人之怀,进而则登山情满于山,观海意溢于海也。斯夜我与物相忘,情与景何其相融,意与境何其相生,其乎经年累月,浸淫陶然之所求所望者耶?

是故,享受古琴者,享受丰沛人生今夜生活之当下也!享受古琴者,享受中华传统文化精神通天尽人之怀也!面对古琴,即面对中华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古琴,即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

20世纪以来,曾有邀西学之赛德二先生,之于我中华传统文化猛烈荡涤与批判,斯源于传统文化之反省与思考,而绝非彻底之否定与完全之割断。然则百年来,当今世界最大之弊端,莫过于以经济发展,目视权衡人类社会一切所有,唯经济指标是从。中国近世经济落后,民贫国弱,内多动荡,外受欺辱,自当反省。然而与此同时,于其不觉之间,亦失却了吾中华传统文化之自信。而当下,随着中国经济之发展振兴,重树国人传统文化之自信已成为趋势,古琴之热亦必当然矣。在此,抚琴弄弦斯琴人,理当自觉与自信,且当慎行谨为。

是自信也,既非行以简单类比之为,亦非盲目自大,而应当实事求是,自其觉,树其信,认其体,识其源。勿捉己之短以较人之长,而丧己之长,失己之为;而应当不卑不亢,公其心,平其目,避其短,扬其长。

时国力增加,古琴为世界重新认识与肯定,国人自信之增强自不待赘言。然其保护与传承,任重而道远,自觉自信,以促进之,百花齐放,有所作为,至为关键。

三、素心生香,贞风远馨

《左传》谓:“兰有国香。”

兰本乎草,草亦草而无四十围以拂云枝,绝不伟岸挺拔;花亦花而少翔霞绮以魂金缕,定非锦剪酡颜。中华自古而好之,自当君子比拟,心性之类,节操之似,名声远播,不蹊而然。其出丛不盈尺,条凝露彩,秀质灵根,芳映日华,素心生香,其臭同心,远而不淡,近而不浓,贞风远馨。

君子修身理性,物与神游,仁人志士,读书解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历练修为而未曾不取比相类,参悟感怀,风泛露滋,育之培之佩之也。譬如灵均既九畹滋兰,百亩树惠,纫秋兰以为佩;惟抱幽贞以慰独醒,而遗佩沅湘盈满,其香风尽染矣。

《乐府诗集·猗兰操序》:“琴操曰:《猗兰操》孔子所作,孔子……自卫反鲁,隐谷之中,见香兰独茂,喟然叹曰:‘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乃止车援琴鼓之,自伤不逢时,托辞于香兰云。”兰之猗猗缤缤,馥馥其芬,濯濯其貌,仲尼视之,弦而歌之,托物喻怀,述幻变与恒永人生之苍凉境况,彰史诗与英雄传说之浩渺气质。夫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因困厄而改节。

琴,圣人之器,中有太古声,自古谓之国乐。含天地之灵气,合太古之精神。

弦丝饰壁,布藻垂文,天生清雅,幽兰同类,含薰秀质,与善人居。琴之幽德幽性,比如兰之幽色幽香。惟其淡与和而是举,淡平欲心,和释躁心。

纫兰佩之,扬扬其香,既穷谷,生深林,同心臭,竞体芳;琴台见识,绮李逢知,弦中雨,指下波,歌承露,奏晨云;无媚于外,恬静自守;清芳解秽,细叶凌霜,协和人性,荡涤邪心。乐天歌曰:“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东坡诗云:“流水随弦滑,清风入指寒。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

幽兰丝桐,灵德神遇,高标天随,双璧辉映。清越素秀之韵,静谧悠远之境,深谷素洁,清芳自足,达观平和,清微淡远,馥馨远方,绵延千载,已成华夏文化之血液,中华文化之基因。

声谱调图,韵罄响泉,今日之传承,自悦心性,知音共赏,亦悦人同乐,治世之和音也。躬逢盛世,国运昌而琴运昌,吾辈当细审而善待之。噫吁兮!琴乎善哉!兰乎盛哉!释其躁心,平其欲心,斯琴心之治人也;而平其欲心,释其躁心,亦琴者之治于人也!

四、疏枝不孤,卓然不群

庚寅冰月小岁,天湖笠泽陂阤,近水穿林,折得琼碎玉飞一两枝,置之几案,胆瓶沉水,疏影横窗,枝秀碧玉,蕊破黄金,素艳而幽芳。有客见之,曰:“疏枝不孤。”吾曰:“无言藐姑,玉瘦香浓何须多。”

梅乎人之所爱,雪野指堕,水泽腹坚,清极不知寒,香中别有韵;众花迹不在,孤贞风雪立,托物言志,借境抒怀;励志修为,不在物之多寡,而在心之至诚参悟。正所谓: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中华传统文化,人文之精华,昭成人之道,以修身为本,明明德,止至善,率性修道,慎独中和,相时而动。正其心,诚其意,内圣外化而成君子之美;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中华精神之基因也,不可遗失,当传承光大弘扬。

明之徐青山《溪山二十四琴况》开篇云:“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琴之物性,琴之乐旨,斯言乎明也。夫琴者,是故圣人之器,太古遗音!琴性乎人之明德,琴旨乎人之明明德,琴与人洽,独享而无他也。

吾儒《中庸·第一章》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琴,禁也。琴性使然。所禁者何也?禁其反性而为也。不以性情中和相遇,却不序而紊,不明而混,心竞气躁,指下炎嚣。和既失,琴则然不彰;中和不见,人则丧之时中而肆无忌惮。不禁,恶乎得琴?

琴,情也,传情以达志,借情以言性。琴性本乎和,以和感,以和应。气静神闲,蔼然醉心,太和鼓鬯。曲得情,音洽意,音之精义应乎意之深微,平阴阳,调心志,得天地之元音,音超物外,音合自然。琴彰而人养中和之德性。是故士无故不撤琴瑟,所以养性怡情。

吾中华乐器丰富多彩,品繁种茂,娱己娱人,或载道,或怡情,或遣兴,或乐心。当今盛世中兴,国乐百花艺苑,繁花似锦,合欢枝上,须蔓花中,翩翩凤翼,呖呖莺歌,玉真未老,笑靥频看,百花齐放,异彩争艳。惟我古琴之花卓然不群,性孤而至圣,独享国乐之至尊,人文渊深,源远而流长。侪辈承传,切不可因疏枝而孤,不可因微音而硕,不可因不群而群。当尊其位,顺其性,养其德,融其尘迹,焕然若商彝周鼎之光芒也。

(黄建华,重庆人,重庆市人大常委会书画院院长、书画家,重庆“天风古琴院”院长、古琴演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