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几个视公事如私事的?有几个公而忘私的?
●梁启超被逼得没办法,自称过去这一礼拜来就像遭一大劫。他只好亲自去见袁世凯。
●此次商议新阁员人选,就好像商定菜单,有些人觉得新蔬菜津津有味,有些人觉得还是老菜根好吃。
●大总统说,内阁总理不能随便提出,起码也要外国人晓得名字的人才好。
●陆氏想干事,可惜不谙中国官场的游戏规则,所以总理当不上几天,就连外交总长的位子也坐不稳。
●这个厨子在满清时代对抗李鸿章,让老佛爷改变主意,几乎成了厨子社会中的大总统。
●远生用不完全的英语答话:“夫人,我不会讲法语,也不会讲英语。”马丹莞尔一笑:“那么就说中国话罢了。”
●杨度向熊希龄要官,帮忙不帮闲,给交通部长就干,否则免谈。
北京的政坛上还在闹剧迭出,南方的国民党已举旗倒袁,江西安徽、江苏宣布独立,二次革命爆发。此时国民党内的激进派与温和派之间分歧日趋严重。二次革命相当于一个分水岭,赞成的纷纷南下响应,不赞成的则留在了北京。令人惋惜的是袁世凯没怎么费力就压服、瓦解了这场运动,孙文、黄兴再次被迫流亡海外。
这样一来,北京的政局变得相当微妙。孙黄被袁世凯“扫出国门”,对国民党无论哪一派的议员无疑都是一种打击,很多人变得低调、消沉。相反,以前不怎么有影响有号召力的进步党,在梁启超引导之下声威日显,势力明显增强。因此,围绕着宪政的问题,进步党认为目前总统、政府不应将精力继续放在扫灭乱党与以党派划线上,还是尽快建立一个足以孚民望的政府,革新政治,建设国家,以示天下为公。
远生也在报上发表了类似的观点,向袁大总统进言:
今日袁公须以政治最高之眼光为全盘计划之时,而决非专与国民党为对待之时。凡立足于政治界者,对于政敌,应当发表其所信,以正当的权力与政敌光明正大地竞争,而不可专存对待之心,否则或两败俱伤或敌存而己亡。
我们很希望袁总统除维持现状以外,能成为中国政治之革新家、指导家,为百年以后之成功家,而决不仅仅为一时之势力家。自古英雄好观大略,窃谓袁公即一英雄,但其好观大略之意太少,遂为时指责。希望在纵览政务之暇,时时考察国人的新心理及新潮流。如果与我所说的日新其政治之命运相背驰,则恐怕我国距土崩瓦裂也不远了。
恰在此时,南方一位政客北上晋见袁总统。袁世凯新病初愈,再加上南方的麻烦已经平息,所以显得精神倍佳,心情很好。主客二人落座,纵谈时局。远生好不容易采访到二人的对话内容,其中情形耐人寻味。
客:现在南方的情形是人心思定,急切希望政治刷新。
袁:我意也是如此,但民国至今未曾统一,所以非从统一人手不可,否则一切政治无从兴办。
客:减政主义也就是政治刷新之一,为什么已宣布了二十天,实行仍然寥寥?听说内阁改组在即,段代总理已存五日京兆之心,一说就是等新内阁成立,看新总理政策如何再议,这样下去就有负天下人心,大为不可。
袁:现在刚刚实行,我当督促。
袁问客:你看,以徐世昌组织内阁如何?
客答:“据我所知,徐世昌的规模道德远胜常流,但今日以熊徐比较,或许熊希龄比徐更容易被议会通过。
袁:这我是知道的,奈何今日大众都把行政官视为畏途,又挨骂,国务员钱少又不讨好,众人心里认为,我也是国民一分子,为何受苦且被你们恶骂?看来,只有立法机关神圣高尚巍巍独尊。再说,中国人有几个视公事如私事的?有几个公而忘私的?虽不能说没有,但太少了。让我伤脑筋的是,他们都不肯来,就是熊秉三不肯来,徐菊老也不肯来,而我又何尝愿做总统?有人做得下,愿意做的,我就马上奉让,求之不得。至于内阁总理一席,也不能随便提出,起码也要外国人晓得名字的人才好。要是这样,议会还不肯通过他们,难道非让国家陷于无政府的地步!
当话题谈及时局上种种不满意的事,袁说,你讲的这些事,我何尝不知,可是现在哪个是办事的,找都找不着他们。这个毛病就出在内阁体制上。约法上有所谓同意权,内阁的人认为:“我是议会通过的,并非大总统任命的。”所以我说应该他们办的事,他们可以拒绝不办;我说应该解决的问题,有人就是不解决,也是枉然。你说大总统有免官之权,不错,有是有的,可人家本来就不愿意干,免了他的官正合他的意。外面都说是袁系内阁,好像惟我所欲为,真是大错特错。像这等内部的事找谁说去,谁又相信?
对话中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内阁马上就会走马换将;段祺瑞的代总理任到头了;请了三个月病假的赵秉钧总理很快要交权走人;新总理将会在前清大员徐世昌和民国新锐熊希龄之间产生,到底谁会出线呢?远生预言是熊希龄。此事很快应验了。
深陷宋案丑闻的赵秉钧总理,被一向依靠他的袁大总统也这样评价:“赵内阁只剩下三个字而已。”连眼瞎的人也看得出赵氏去职已定。外间盛传袁总统在施舍车保帅的故伎或玩挥泪斩马谡的戏法,不过人们私下里更爱揣测谁是后来居上者。
袁总统在公开场合里大讲此内阁总理不拘泥于党派,也不一定非出自北洋袁系,只要不是捣蛋分子,他都愿意容纳。紧接着整个北京都知道候选人是两个,徐世昌与熊希龄。
要说人气、威望,当然是徐世昌。官场上都清楚袁总统与徐菊老的交情。远生听说袁总统就此已与徐氏密谈几次,都被其婉拒。有一次他们密谈了四个多小时,袁总统晓之以理,殷殷相劝,让徐无论于公于私都要出山帮忙。无奈徐氏道行深厚,始终不为所动。徐世昌历经政治波澜,民国成立之初,他与袁氏一同收拾残局,安抚清廷,事毕便金盆洗手,绝意政坛,跑到青岛放情山海之间。再加上徐氏很世故,未与人结怨,又呆在幕后不在台前,所以在阁揆一职上,人气甚旺,呼声很高,只是他自己似乎对此淡然视之。
另一个就是被称为熊凤凰的熊希龄了。熊希龄,祖籍江西丰城,祖上世代在湘西做官,人了凤凰籍,其脾气性格都体现湖南人的辣子气,说话锋利。与徐世昌相比,自然欠一些人缘。
袁总统想来想去,除徐世昌,也只有熊希龄了。徐世昌不出,熊希龄就得上了。除此再没有第二个相当人选。所以非熊通过,则这个残破不全的内阁几乎是无法可以弥补了。
为此,袁总统与熊希龄电文往来,熊氏坚辞不就,袁氏用心良苦。最后熊希龄致电大总统:
“今日以浅暴之徒造成一寡廉鲜耻之社会,虽有孔子复生也无以为力。我将等待边局稍定,即归营社会实业之事,不愿与闻政治,并望总统致此世于郅治,熊某得享共和幸福。”
袁复电熊希龄,言词恳切:“纵然不能如孔子之期月已可,也当念孟子之舍我其谁,想公弘毅,当韪是言,某虽不能冥忘世事,但若孤立无助,或许将先公归田。”电文末尾附言:即使是公不忍就职,望来京一行,计议大局。
后来,熊复电答应来京就职。
自8月26日着手组阁到9月11日,一个星期过去了,可阁员人选迟迟不能拟就,所以袁总统和熊总理都不太高兴。原因是熊氏宣称,必须组成第一流经验与第一流人才的内阁。没想到他所延揽的第一流的人才大多因本身及其他种种原因都不愿意出山。拿梁启超来说,他是戊戌政变时的知名人物,这次熊总理组阁的第一目标就是梁任公。先是请梁出任教育总长,被梁坚辞,其左右更是极力代梁谢绝。这使熊氏很不高兴。
熊不甘心,上门去请,让梁改任司法总长。这一次话说得很尖锐:此前电推我任内阁总理,我总是力辞。每次都是公促我来,我作出牺牲,而公乃自洁,足见我这熊希龄三个字,不抵梁启超的名字那样尊贵啊!如果公不出山,还牵扯别人不出,那样将会使熊内阁流产。想想看,如果公等一流人才都不出,熊内阁纯以官僚组成,舆论必然不会满意的。从进步党的角度来讲,公也不可不出。
总统府一派的人也代熊氏合围梁任公,说是大局如此,社会上总是批评政府不用新人,只用旧官僚,现在竭诚相推新人,而新人又推辞不就。连袁总统也说,任公不任,似为不可。
在这种情势下,梁启超被逼得没办法,自称过去这一礼拜来就像遭一大劫。他只好亲自去见袁世凯,说梁某平生最喜欢负责任及作出牺牲,以我个人的意思,不但当总长,当次长也可以,当参事佥事主事都乐意,只是进步党的人大多不愿梁某出任。我个人可以牺牲,而党不可牺牲。
袁总统听梁启超讲了很多,然后故作惊讶地说:“我听贵党中汤化龙诸君说,党内很愿意君出任,这是怎么回事?”梁急忙辩解:“那是他个人观点,和我一样持牺牲主义。”正在此时,恰巧熊希龄来见袁总统,袁就说,总理在此,你们自行商议吧!
袁走出时,熊总理情绪黯然,在场的总统府秘书等人都低头不语。
其实进步党内对梁启超出山分肯定和否定两派,肯定派认为,大家都应为民国干一干;否定派则认为,重要党员最好不加人混合内阁。再说熊氏不应把重要部门分给别人,而将这闲曹的位置安排给他所谓的人才。虽然说各个部在国务会议上都一样发言,但实行的权力毕竟在各部,重要部门据于官僚手中,人才仅仅可以发言,那么梁任公即使是不入阁,也能为政府献策陈词的。
熊希龄却有他的苦衷,内阁成员中一些人是袁总统决意安排的,没法动。他现在游说梁任公的理由,只能是,内阁由他主持,加上季直、任公、伯唐(汪大燮)国务会议尽在我们所掌握。
熊氏组阁的另一目标汪大燮,口碑很好。在前清大官中少有像他这样具有爱国热诚且缜密谨慎的人。汪刚从日本归来,这次本无出山的意思,只因为汪和熊希龄、梁任公都是戊戌政变时同志,熊极力促汪出任,汪则以梁任公、张季直是否出山作为条件,更有一种想法,说是如果大家同出,三个人可以连宇而居(汪与梁两宅比邻)旁边设一个俱乐部作为会员及政客会合的场所,大家一致讨论,一致牺牲,就是牺牲下去也值几文钱。不然我已做过十多年官僚,如今不再有意添此蛇足了。
熊希龄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了梁启超、张謇、汪大燮人阁。但在诚邀杨度的时候,碰了一个软钉子。杨度坦率地向熊要官,声称帮忙而不帮闲,给交通部长就干,否则免谈。可熊希龄知道交通部是广东人的势力范围,群推周自齐,袁总统也很看重。杨度却单刀直入想当交通部的黑旋风李逵,熊氏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远生经过多日采访,发表《记新内阁》一文,他风趣地说:此次商议新阁员配置名单时就好像商量饭菜单一样,有些人觉得新蔬菜津津有味,有些人觉得老菜根还是好吃,至于能否实行救国之危亡于万一的责任内阁,尚须舆论监督。
新内阁千呼万唤终于成就。熊希龄更是踌躇满志,放言本届内阁首先将划清与总统府的权限,勇于任事、负责,不顾利害。显然不满足于国务院只是总统的盖章副署机械而已。他率领全体国务员将政府大政方针宣言向国会郑重宣布,并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这让社会各界特别是报界有气象一新之感。熊内阁的成员也显得人才济济。九名阁员分别是:外交总长孙宝琦、陆军总长段祺瑞、海军总长刘冠雄、司法总长梁启超、交通总长周自齐、农商总长张謇、教育总长汪大燮,财政总长熊希龄兼,内务总长朱启铃。虽然北洋派占了多数,但梁启超、汪大燮、张謇都是社会名流,海内外影响力很大。所以熊内阁被称为“第一流人才内阁”,也算名副其实。
远生看了这个名单,让他多少有些遗憾的是,外交总长陆徵祥的去职。陆徵祥在官场的口碑不佳,但远生与其接触过几次,觉得陆氏其实是一个想干事的人,只不过他不谙中国官场的游戏规则。所以总理当不上几天,就连外交总长的位子也坐不稳。
远生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陆徵祥是他参加陆发起的国际法研究会的事,到陆在金鱼胡同的住宅登门拜访。当时陆刚刚从总理的职位退下来在家闲居养望。那次陆给他的印象是,待人诚实恭敬,说话很有条理,颇有西方绅士风度,不愧是留学欧洲的洋学生。看上去其体质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而谈吐超俗,好像是与中国社会人事不很融解的人。远生从陆宅出来后就对同仁说:“此君涉足于中国今日政界,犹如一叶漂浮在波举云发之大海,没有不颠覆的。如果水波明静,则轻篙孤桨,飘飘何止神仙中人。”
说来陆徵祥的政治生涯富有喜剧性。刚出任内阁总理,在一次讨论人选会议上发表演说,竟被听众认为言词猥琐、失当,抨击其不适合当总理,他本人一气之下有意辞职。后来,军警界代表40余人到国务院去挽留他。谒见时,陆身着燕尾服缓步而出,对军警界的好意甚为感激,说:“我在外国,未曾见军人对国务员有如此诚恳的,所以我异常感动。今后无论如何,我必将牺牲名誉牺牲位置牺牲性命,为国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