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特意把总统府都让出来,修缮一番当作迎宾馆,自己搬到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去办公。
●袁高呼:“中山先生万岁!”孙高呼:“袁大总统万岁!”
●孙中山致电黄兴催其北上,称袁公地位今实在可怜之境,无可疑之隙。
●远生觉得中山先生的想法显然有些乐观了。单就修铁路一项,投资巨大,钱从何来?至于迁都,迁到哪里才算安全?
●孙中山对远生说:袁世凯是很有肩膀的,很喜欢办事的,民国现在很难得这么一个人。
●远生问,袁有野心没有?孙说,那是没有的。
●世界上岂有无财政之国家,不统一之国家而能言理想言计划之理?
1912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早了点,才八月末的天气,已有了凉意。几场秋雨把夏天的暑气消得干干净净,一高一低叫得让人心烦意乱的蝉鸣也销声匿迹。灰蒙蒙的天空下衬托着正阳门楼,显得更加灰暗、凝重。
远生出得门来,顺手叫了辆黄包车。满清刚完,这轿子也快成文物了,除了奔驰的马车,人拉着飞跑的黄包车成了民国的街景。车子从胡同里三拐两拐就上了大街,拉车的师傅年纪不大,挺精神,跑了一阵头上也开始出汗了。远生在车子里闭上眼睛想事。
民初的开局较清末的政潮更为蹊跷。比如此次孙文应袁世凯之邀来北京晤谈,可以说是历史性的,以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远生以为从二人的会见当中可以体察到中国未来的走向。可从武昌首义到今天的局势,许许多多的事情来得突兀,变得太快。又让人觉得民国的政局真有些云遮雾罩。比如说吧,原本应该是袁世凯到南京去见孙中山的,可现在,孙文却风尘仆仆来到了多事之秋的北京。而北京作为中国政治的中心,正在当红的人就是前不久大家都以为已结束了政治生命,终老山乡,实则在河南漳德乡下韬光养晦的袁世凯。
袁世凯作为清末政治的重量级人物,似乎已算准了自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所以出山的价码很高,直到把内阁总理大臣的位子拿到手才走到前台。但形势的发展已使老袁不愿做也做不成曾国藩第二。结束流亡从国外归来的孙中山、黄兴,年初在南京建立了效仿西方民主政体的临时中央政府。宣布独立的省份在不断增加。同光以来内轻外重的政治格局本来就使朝廷只是一个空架子,如今更是一推即倒。袁世凯审时度势,发现原来中国的命运已经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以久涉官场的老到,在满清和革命党之间纵横捭阖,压革命党同意南北议和,又逼清帝逊位。一石二鸟的把戏使得袁世凯成为历史舞台上真正的风云人物。时事的焦点又再次由南北移,北京仍然是政治家、政客斗争联合、朝秦暮楚的演出中心。
由于孙文此番进京的背景已经被演绎得扑朔迷离,各大报纸都倍加关注孙文北上,这也是远生今天急于想对孙中山先生作专访的原因。
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张振武案让远生隐隐约约对局势有一种忧虑。
不知不觉就到了石大人胡同。远生对石大人胡同不陌生。它原是明朝尚书石亨的府第,后为清廷外务部办公地。袁世凯当了民国临时大总统后,即改为总统府。这次为欢迎孙中山来京,袁世凯特意把总统府让出来,修缮一番当作迎宾馆,自己搬到铁狮子胡同的国务院去办公。
孙中山到京后,因为拜访的人太多,所以定下除单日午前会客时间以外,谢绝其他时间任何来访。远生不想冒昧前往被拒之门外,今天也是经过同盟会中一位朋友介绍引见后才跑来的。
如今的石大人胡同很是热闹,路面用黄土铺修一新,从街口到府门之首,警卫森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门前更是车马塞路,拥挤不堪。自从袁总统由此处迁到国务院后,已好久不见这样的景象了。远生在街口下了车,习惯性地掏出表看了看,此刻为早上九点。
此次对孙文的接待警卫规格,据说都是按现任总统的规格来办的,全权操办的人是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说起梁士诒,此人也是大大的有名。梁是广东人,前清举人,1903年赴京应考,中了经济特科第一名。不走运的是,因为他姓梁,又是广东人,被诬为康梁同党,慈禧听了很不高兴,因此梁的第一名算是白考了。梁士诒一度灰心丧气,意志消沉。后经同乡将他介绍给当时的直隶总督袁世凯。袁对此事早有所闻,也很同情梁。二人一见如故。袁世凯欣赏梁士诒的文采、气质,又见他对铁路事务也很精通。袁当时正想着从盛宣怀手中夺取全国的铁路大权,见梁士诒人才难得,立马重用。梁士诒经此一番际遇,平步青云。从任直隶编书局总办起,一直到今天当上袁内阁的重要成员,外间都说梁其实是无冠之总理。这话可是一点也不过分。
这次袁世凯安排梁士诒接待孙文,可谓用心良苦。一来梁孙都是广东老乡,二来两人都对铁路实业非常热心,只要让孙文一心去修铁路,也就无人能和他争总统了。梁士诒自然明白袁的深意,对此项工作自然尽心尽力,对孙文的出入、警戒也异常严格。很快梁的做法就引发了一些议论:有人说,都民国了,还搞前清那一套森严壁垒,太缺乏民权意识;有人还举例当年华盛顿乘坐一辆八匹马拉的皇家马车出入总统府,美国人便非议华氏做派跟国王没有两样。华盛顿知道后再也不乘坐该车。这是何等可贵的民主素养。袁世凯虽然也是民国的总统,可行为上无论对自己、对别人,还是搞封建等级那一套,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天威莫测。不过马上就有人替袁辩护,说中美国情不同,不这样搞,第一是警卫工作不好搞,出了意外谁负责,其次,国家初立,有失国家元首尊号,会为民所轻。
听到这样的辩解,连远生也只有摇头感慨的份了。好在事前联系过,远生官场上又有朋友,所以未遇任何麻烦,他就顺利地进了总统府。负责引导的人把他领进大门右侧的接待室。远生进屋一打量,已经坐着十多位来访者。来客大多说着艰懊难懂的广东话,估计是孙先生的老乡、老同志。有的衣裳光辉、气宇轩昂,有的则面目黝黑,疲惫憔悴。有几位还是中外新闻界的同道,其中有名的像新支那社的安藤,朝日新闻社的神田等。
远生坐定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进来,有要见孙先生的,还有来访孙先生随员的。接待室里的人越聚越多,后来的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此刻孙中山先生尚未起床,随员也大多未起,可见连日来事务疲劳之甚。
到了10点左右,负责接待的人员将远生等引进大客厅。这客厅是三连间,第一间就是孙先生专用会客室,第二间接待室,远生坐在第三间。孙中山的秘书出来对客人一一询问:姓名、何事前来,又费了不少时间。此时仍有客来,大厅里也挤满了,远生数了一下,来客有七十余人,分坐在两间客厅等候。因为客厅三边都通,坐在第三室的人能将第一室内孙中山与神田等人会谈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门外回廊之间,也挤满了同盟会的人。
远生看到了孙文,这位天庭宽阔、浓眉慧眼的广东人正在同日本记者激昂地说着什么。远生在来采访孙先生之前,对其生平事略作过一番了解,对这位曾被满清斥为“匪首”的孙文并不陌生。
孙中山,原名孙文,字德明,号逸仙。清同治六年(1866年)11月12日出生在广东省香山县翠亨村。光绪二十二年(1897年)流亡日本时化名中山樵,后来人称孙中山。他的胞兄孙眉早年去夏威夷谋生,由一名雇工成长为商店老板和牧场主。孙文12岁那年离乡赴檀香山孙眉处生活。他先后在英国和美国的教会学校读书。光绪八年(1883年)返回故乡香山,不久即人香港拔萃书室及香港中央书院求学,光绪十一年(1886年)毕业后人广州博济医院附设南华医学堂学医,后转入香港西医书院,于光绪十七年(1892年)7月毕业获医学硕士学位,即在澳门、广州行医。
远生比孙中山小19岁。清光绪十年(1885年),中法战争失败。孙文始决倾覆清廷,创建民国之志时,远生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光绪十九年(1894年),孙文上书清朝官员建议改革无果,成立兴中会之时,八岁的远生正在家乡九江背诵唐诗宋词,攻读经、史。第二年(1895年),广州城街头巷尾贴满缉拿兴中会首领孙文的告示,孙先生化装潜出广州逃往香港,又东渡日本,后在夏威夷檀香山重建兴中会之际,远生的父亲为九岁的儿子请来一外国女教师教习英文。光绪二十五年(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孙文正加紧推翻清朝的革命活动之时,远生正在浙江南浔公学闹学潮。宣统三年(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孙文成了临时大总统,远生毅然由官转民投身报界。没想到今天,在北京石大人胡同他要和孙中山对话。
远生一直等到11点,见孙中山与神田等人还没谈完。照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轮到自己。而且他还知道,今天11时各总长、次长约定在金鱼胡同宴请中山先生,而后广州公会有会,铁路协会有会,估计孙中山没有时间再依次接见客人了。他如果匆匆一见,也没有意义。何况自己也另有约会,因此只好不辞而别,匆匆离去,准备再找时间采访。
寻访不遇,对远生这样一位新闻敏感很强的记者并没有太大的负面影响,相反使他有时间静下来理一理孙中山来京后一些热点问题的头绪。
中山先生于8月24日经天津到达北京。他一到京,就亮明意图:“此次北来,惟一宗旨在赞助袁大总统谋国利民福之政策,并疏通南北感情,融和党见。”
北京为了欢迎这位革命领袖,挂起了五色旗,打开中华门。而在前清,只有皇帝才能由此门出入。
惟一的一个插曲,使场面有些尴尬:在火车站,孙文婉拒了北京为他特备的前清皇室的四轮马车,他说,自己既然是革命者,岂能乘坐满清皇帝的御车?这使迎接他的人多少有些下不了台。
欢迎孙文的仪式盛大庄严。当孙中山与袁世凯的手紧握在一起,全场欢声雷动。袁称赞孙中山首倡革命,二十余年百折不挠,为民国立了头功。孙也褒奖袁世凯政治经验丰富,善于治兵。袁高呼:“中山先生万岁!”孙高呼:“袁大总统万岁!”这些春风般的话语和姿态,吹散了外界所谓孙文对袁这样的官僚是否诚心革命深有疑虑和袁对孙黄表面应付内心仍以乱党视之的传言。
袁世凯在清帝逊位,民国建立的过程中角色转换很复杂。他是在隆裕太后的哭声中接过满清的政权的。那个女人又哭又喊:“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大清二百六十八年的江山,只要保全我母子性命,什么条件都答应。”的声音和小皇帝惊慌的眼神丝毫也唤不起他的怜悯。倒是孙文信守诺言,在宣统皇帝逊位的次日就宣布辞去大总统职位,并一再声明:“此次清帝退位,南北统一,袁君之力实多,发表政见,更为绝对赞同;举为公仆,必能尽忠民国。”让袁世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也深知,孙文让位也是形势使然,南北对峙的僵局总要打破。孙文缺款少饷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只有他袁世凯才能收拾残局。至于孙中山“为了推翻清廷,赞成民国,自己不当民国总统也不是什么憾事”的胸襟,和“袁世凯虽然不可信,但利用袁推翻清廷,则贤于用兵十万”的苦心,在他看来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事是他成了民国的总统,而且是孙中山自愿让给他的。当然,面子上的事要做得漂亮,当参议院全体一致选举他为临时大总统时,袁世凯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勉尽公仆义务,才不负中华民国第一华盛顿之期望。在总统就职仪式上,他更是表示要发扬共和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使中华民国富强。
以新闻记者的经验和曾经清末官场的经历,远生觉得政治的复杂,在于表面上的嘉许其实掩盖背后的阴谋。说一套做一套,两手相握而脚下使绊的例子太多了,尤其是袁项城这样一个宦海沉浮的枭雄。
远生统计,自8月25日至9月1日,袁孙相见共四次,第一次是孙中山拜访,第二次是袁世凯回访,第三次是袁世凯宴请孙中山,第四次是总统府公宴孙中山。前两次袁孙会谈甚久,第三次从下午5点会谈到12点。但是第四次公宴席上,孙中山一反常态,默默寡言。在场的记者个个空手而归。
远生向来被称为政治记者,他所关注的事情,看问题的角度也有些特别。
对于袁孙晤谈的内容,虽然被渲染得很神秘,外界感到的也是只鳞片甲。但从透露出来的内容看,还没有触及到形势逼人的时局的痛痒。这多少让远生感到失望。
从整个新闻界的炒作上看,着墨更多的还是孙中山推让首任正式总统和答应袁世凯着力调和党派这两件事。
孙文对袁世凯表示,自己不愿当总统,更适合从事社会实业。袁世凯当即反对:“我虽系历来做官,但所办的事却以实业为第一大宗。从前在北洋即立意专派实业学生,至于政法学生实在因不得已而后派的。”孙中山坚持己见:“我做这些事比袁君更能取信社会。”